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動察Beating,作者:Sleepy.txt,題圖來自:AI生成
北京時間晚上十點,這是一天中流量最洶涌的時刻。
此時,東京的寫字樓剛剛熄滅了大部分燈光,疲憊的社畜擠上了回家的山手線;在地球另一端的華爾街,交易員們正端著第一杯咖啡,等待著美股開盤的鐘聲。
但在中國互聯網的無數個直播間里,屬于年輕人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。
“老板祝歐!”
話音未落,主播猛地拍了一下桌上的金屬小鈴鐺。“叮——”的一聲脆響。這聲音清脆、短促,是直播間里最有效的興奮劑。 它宣告著新一輪“獵殺”的開始,所有人的注意力在這一瞬間被強制聚焦到那雙手上。
主播從盒子里取出卡包,抓住卡包上沿,將卡牌抖落到底部,然后熟練地拿起剪刀,剪開塑料包裝袋。那一刻,直播間左下角的彈幕如瀑布般刷過:“來個大月!”、“出雙高!”、“再追 5 手!”。
這里沒有溫吞的商品推銷,只有亢奮的情緒博弈。在這個“午夜大賭場”,賭的不是百家樂、老虎機,賭的是皮卡丘、耿鬼、噴火龍。這里販賣的不僅僅是印著卡通圖案的紙片,更是一種極低門檻的快樂,是年輕一代在夜晚釋放壓力的出口。
據行業測算,2024 年中國直播電商市場規模已飆升至 5.8 萬億元。而在這個龐大的數字分母下,拆卡直播間正成為增長最野蠻的分子,僅在抖音平臺,“拆卡”的搜索指數在一年內暴漲了 390.68%。
然而,熱鬧的背面往往是殘酷的。2025 年 3 月的數據顯示,由于競爭白熱化,一批拆卡直播間正經歷著單月虧損 68 萬元的至暗時刻。但這并沒有嚇退后繼者,因為在這里,風險被視為必要的入場券。
每一分鐘流動的資金,都在刷新著人們對“小眾愛好”的認知。在巨大的財富效應面前,沒人愿意下牌桌。
這是消費,還是風投?
如果在商業世界里尋找一種最高級的生意模式,那一定是“把不確定性打包出售”。直播間的主播們深諳此道,他們首先兜售的是最原始的“以小博大”。
最基礎的玩法是“混池”,主播將幾盒不同系列的寶可夢卡混在一起打散。由于每一盒都有固定的稀有卡數量配置,主播和觀眾便都知道這一池里有多少稀有卡。買家只需要花幾十塊錢,就可能搏出一張市價上千的“莉莉艾的決心”。
與此并行的還有一種更隱蔽、也更精明的生意——“歐包”/“福袋”。
主播將大量滯銷的普卡或低價卡,與幾張價格更貴的“高貨”重新打包,標上號碼供買家抽取。在商業上,這是教科書級別的“尾貨資產化”。對賣家而言,這是清理不良庫存的完美通道,將流動性極差的尾貨通過概率的包裝,變成了流動性極強的賭具;而對買家而言,這是一場只需支付幾十元“開個口子”,就可能單車變摩托的誘人博弈。
這種典型的概率零售,讓買家在下單的瞬間,購買的不是卡片本身,而是“也許下一個就是我”。
為什么年輕人覺得幾千塊的股票太貴,卻覺得幾百塊的卡包很便宜?
因為在他們的“心理賬戶”里,前者屬于嚴肅的投資,需要深思熟慮;而后者則被歸類為“娛樂消費”或“低門檻的試錯”。這種心理分類,讓他們在潛意識里卸下了對風險的防御。
然而,對有些人來說,這臺“老虎機”磨掉的不只是睡覺時間。
小坂(化名)在兩周前第一次進拆卡直播間,花了五百塊錢抽卡,覺得挺好玩,隨即把花唄提額到兩萬。到月底,他發現賬單多出九千多,全是深夜一點、兩點的消費記錄。
那天他掛了媽媽問房貸的電話,把手機里的直播 App 刪了。幾分鐘后,他常看的那個主播照常開播,鈴鐺一響,在線人數又爬升上去,公屏上有人又開始喊:“今天手氣不錯,老板們沖。”
個體的離場并沒有打斷直播間的狂歡,為了讓留下來的人敢于繼續沖,也為了掩蓋這種博弈的殘酷性,商業智慧進化出了另一種高級商品——“安全感”。
在進階的“出高停”玩法中,邏輯發生了微妙的倒置。買家支付一筆遠高于卡包原價的入場費,換取主播的一個承諾:“一直拆,直到拆出高稀有度卡片為止。”
這其實算得上是一份“保險”。在不確定的概率海洋里,買家花錢買下了一個確定的結果。如果第一包就直接“爆頭”(拆出稀有卡),那便是極高的 ROI;如果拆了幾十包才出,主播往往會高喊:“老板賺大了,這相當于免費送了好幾盒!”這種薅羊毛的快感,瞬間拉高了買家的獲得感。
為了體驗更好,“保 X 手”(如保 5 手)的規則應運而生。即便第一包就出了大獎,主播也會繼續免費拆夠 5 包。這多出來的幾包平拆,在心理上填補了買家對于“拆包過程”的貪婪。
當稀有卡終于被拆出時,屏幕前的年輕人常常會脫口而出:“這是我親生的皮卡丘。”
這句看似調侃的話背后,是行為經濟學中的“稟賦效應”。在他們眼中,二級市場買來的單卡只是商品,而親手拆出的卡牌,因為傾注了期待和過程,被賦予了獨特的敘事價值。
這種心理機制,成功地將一張工業印刷品,轉化為了具有情感溢價的收藏品。而為了源源不斷地滿足這種情感需求,一條跨越國境的龐大產業鏈正在高速運轉。
卡牌“醫美”與時間套利
如果說直播間是前端喧鬧的秀場,那么支撐這場狂歡的,則是一條精密且瘋狂的供應鏈。
以前段時間發售的“M2A 超級進化夢想ex”為例,我們得以窺見這條產業鏈的瘋狂一角。在發售前夕,大批中國主播飛往日本,在秋葉原的街頭通宵排隊,或者動用各種隱秘渠道掃貨。
他們爭奪的并非卡片本身,而是驚人的“時間溢價”。
在正式發售前的48小時“搶跑期”,一盒在日本原價幾百元人民幣的卡,在中國直播間能賣到1000元以上。買家們爭先恐后,只為了做全網第一批拆卡的人。而當正式發貨后貨源鋪開,價格會迅速回落到700元左右。
這幾百元的差價正是信息差紅利。主播們賺取的,本質上是比別人“更快一步”的錢。
但這只是初級游戲。真正讓這張紙片完成從“玩具”到“硬通貨”驚險一躍的,是評級體系。
我們可以把未開封的卡包或者裸卡視為“一級半市場”。為了讓手中的資產增值,玩家們必須打通通往“圣地”的道路——即PSA等權威評級機構。雖然PSA官方在上海和香港都設立了送評處,可以轉寄給美國或日本的評級中心,但在這個追求效率和結果的江湖里,龐大的中國市場催生了無數代理商,他們承攬了“代送評”的業務,構筑了一條從直播間直達評級公司的流水線。
更有趣的是,圍繞著評級,衍生出了一門“卡牌醫美”生意。
為了沖擊PSA 10分(滿分),專門的“卡牌醫美”應運而生。他們不再是簡單的中間商,而是提供專業的技術服務。在正式送評前,他們會用高倍顯微鏡對卡片進行預評級,篩查出那些肉眼不可見的白點或劃痕,然后再提供修復服務,通過特殊的藥水和工具處理卡面的瑕疵。
這就像是二手房交易前的“精裝修”。一張稀有卡牌,裸卡價格幾百塊,但如果是PSA 10分,價格能飆升至數千甚至上萬元。
評級機構掌握了點石成金的標準,而產業鏈上的每一個環節,都在竭力通過技術手段,從這張薄薄的紙片中榨取最大的價值。然而,這種瘋狂的供給端繁榮,歸根結底是因為需求端有著驚人的承載力。
Z世代的“另類資產”覺醒
只有時間,才能賦予泡沫以硬度。
一組令人咋舌的宏觀數據揭示了這場狂歡的底色:2017年,中國收藏卡牌市場規模僅為7億元;而到了2024年,這一數字突破了300億元。
短短七年,42倍的增長。在這個連互聯網巨頭都只能在個位數增長中掙扎的時代,卡牌市場走出了一條近乎垂直的陽線。這種爆發式的增長并非偶然,它是Z世代消費能力覺醒與IP文化沉淀產生共振的結果。
到2026年,寶可夢將迎來它的30周年。在那個已經初具規模、甚至擁有自己K線圖的卡牌投資圈里,也流行著一個“周期論”。回顧2016年(20周年)和2021年(25周年),每一次大慶典,由于IP的全球共識加強,絕版卡片的供應相對緊缺,導致價格暴漲。
在這個圈子里,年輕人開始像老練的基金經理一樣思考,他們互相告誡要“學會做時間的朋友”。
一位資深主播曾分享過“金澤的皮卡丘”的經典案例。這張作為日本金澤寶可夢中心開業紀念的卡片,在發售初期因存量較大,幾百塊錢都無人問津。然而,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未開封存量的自然消耗,它的價格悄然爬升至幾千元。
這種肉眼可見的漲價,比任何理財課都更有說服力。它讓年輕人看到,只要選對標的,時間可以成為一種杠桿。
但如果我們剝開“投資”這層體面的外衣,看到的或許是更現實的考量。
據RockFlow與Soul聯合發布的《2024 Z世代投資理財行為報告》的數據統計,41.84%的18~24歲年輕人,其年化理財收益率僅為0~2%,僅僅處于佛系增收的水平。正因為傳統的理財路徑(存錢、買基金)收益率平平,才促使他們將目光投向了自己更熟悉、更感興趣的領域。
金融的門檻太高了,而直播間里的卡牌則提供了一個低門檻的參與機會。它既是一種消費,也附帶了一種“萬一漲了”的期待。這種“消費+投資”的雙重屬性,完美契合了當下的年輕人心理。
可是,隨著卡牌的金融屬性越來越強,物理世界的局限性也開始暴露了出來。
信任黑箱與代碼契約
暴力分揀的快遞可能折損卡片的邊角,漫長的物流周期消磨了拆卡后的興奮,更有那永遠無法證偽的“隨機數黑箱”——你怎么知道主播的福袋里真的有大獎?
在一個充斥著不確定性的市場里,“信任”成為了最昂貴的奢侈品。
這正是 Web3 技術入場的契機。
也正是這個黑箱,給了鏈上世界一個入口。如今,Web3 行業開始出現一類嘗試:把“拆卡”搬到鏈上。
思路都差不多,以香港公司 Renaiss 為例,它會先把一批實體好卡鎖進倉庫,在鏈上鑄出對應數量的“寶可夢卡 NFT”,隨機數寫死在合約里,玩家在線上“開口子”,合約按規則掉落不同稀有度的卡,再決定是提走實體,還是直接在平臺上掛單轉手。
所有的隨機數在鏈上生成,公開可查,徹底消除了暗箱操作的嫌疑。更重要的是,用戶抽中的不再是需要經歷千山萬水郵寄的實物卡,而是直接錨定 PSA 評級卡的 RWA 數字資產。
它用“代碼即法律”的冷峻邏輯,替代了主播“以人格擔保”的承諾;用即時交割的數字權證,替代了充滿摩擦的物理物流。在這里,寶可夢卡終于擺脫了紙張的束縛,變成了一種純粹的、流動的、全球化的金融標的。
雖然目前鏈上TCG市場的交易規模約為6.3億美元,僅占全球市場的8%,但這8%卻代表了商業文明的一種新方向:物理實體不再是價值的唯一載體,數字確權才是資產的靈魂。當然,在現實世界里,這個新方向還停留在小眾試驗階段,在法律、托管和監管的縫隙間摸索前行。
與此同時,Meme金融也開始解構一切。有人開始囤積大量的化石盔和卡比獸的卡牌,以此為錨定發行代幣,通過鎖定流通量來制造稀缺,進而推高代幣價值,這種玩法與微策略(MicroStrategy)囤積比特幣異曲同工。
這一代人的“郁金香”
回顧商業史,你會發現人類對于“載體”的迷戀從未停止,也從未改變。
80年代的長春人瘋狂搶購君子蘭,2000年代的煤老板癡迷藏獒,2007年的普洱茶炒到了天價。每一代人都有屬于自己的“郁金香”。
在這個黃金檔的夜晚,那個密封的卡包,用幾十塊錢的價格,販賣著一份關于可能性的期待。它或許無法改變命運,但在撕開包裝的那一瞬間,心跳加速的快樂是真實的,對“下一個會更好”的相信也是真實的。
畢竟,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代,這點觸手可及的快樂,才是最真實的剛需。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動察Beating,作者:Sleepy.txt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