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品|虎嗅黃青春頻道
作者|商業消費主筆 黃青春
題圖|視覺中國
豆包的“手”終究未能伸進微信。
12 月 3 日,多位“豆包助手”手機用戶反饋,自 12 月 2 日晚起,使用豆包 AI 助手自動操作微信時,會導致微信賬號異常退出——該消息引發熱議后,有聲音將其解讀為“頭騰大戰”升級為“AI Agent 攻防戰”的信號。
隨后,淘寶、中國農業銀行、中國建設銀行等 APP 陸續出臺針對性風控措施,出現豆包 AI 助手無法登錄、無法完成支付等情況——外界普遍認為,這是上述 APP 針對豆包 AI 助手跨應用操作的反制。
當日晚 9 點,豆包官方發布公告,宣布下線 AI 助手操作微信的功能;同時表示,合作機型 nubia M153 上被限制登錄的微信賬號將陸續解封。
虎嗅從騰訊方面獲悉,微信并未針對性采取特別動作,僅當 nubia M153 設備上的豆包 AI 助手執行相關指令時,微信會觸發常規登錄限制機制。
安全專家、網絡尖刀創始人曲子龍向虎嗅分析,從安全風控視角來看,微信作為國內最大的社交 APP,其生態長期面臨惡意灰黑產批量養號、發廣告及其它惡意行為的群控。為遏制這類“非正常”操作,微信自然會對設備真實、用戶真實進行各種識別策略。
“豆包 AI 助手調用微信執行指令時,會利用 INJECT_EVENTS 權限(即允許應用向系統模擬用戶輸入事件的權限),這種行為會被微信識別為模擬用戶輸入,進而被判定為高風險操作;此時,回收微信賬號登錄狀態、要求用戶重新登錄,是最直接的風險防控手段。此外,用戶新購的 nubia M153 屬于‘非常用設備’,調用微信時系統會結合賬號信譽值與操作風險值綜合判斷,無論是注銷登錄狀態還是臨時凍結賬戶,都屬于常規風控邏輯。”曲子龍說道。
至此,豆包 AI 助手與微信的矛盾公開化,網友也愈發好奇:這場沒有硝煙的宿敵“交鋒”,背后究竟暗藏著怎樣的博弈?
豆包“走鋼絲”
將時間拉回四天前。
12 月 1 日,字節跳動發布豆包 AI 助手預覽版——這款 AI 助手可根據用戶指令在多款應用間自動跳轉,既能實現查票訂票、批量下載文件、多軟件物流進度一鍵查詢等效率型功能,也能完成相冊修圖、外賣比價、商品下單等生活服務類操作——其開創意義在于:基于模型能力真正從操作系統層面,推動 AI 從被動問答升級為主動完成真實場景智能調度與跨應用任務。
消息發布后,首批合作機型 nubia M153(由中興負責硬件研發,字節跳動提供大模型與系統模型支持)的市場熱度瞬間攀升,其官方售價 3499 元的機型,被黃牛炒至近 7000 元。
然而,市場對這款產品的態度兩極分化:支持者認為,豆包 AI 助手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創新產品;反對者則質疑其“屬于外掛式入侵系統”“涉嫌侵犯用戶隱私”——前者涉及違法違規,后者對用戶隱私表達了擔憂。
虎嗅通過一位拿到豆包 AI 助手測試機的技術人員了解到,在 nubia M153 的應用權限申請與使用說明中,明確標注了“android.permission.INJECT_EVENTS”的相關描述。
這意味著,中興與豆包在系統層面合作,基于系統私鑰簽名,將豆包手機助手設置成了操作系統的一部分,而非普通第三方軟件——正是這種“進程注入”的設計,讓豆包 AI 助手在合作機型上演示時,能夠實現絲滑、無感的智能調度與跨應用任務。
上述做法的爭議點在于,Android 權限定義中,INJECT_EVENTS 屬于上帝之手級別的操作系統高危權限,大部分廠商不開放該權限給第三方,主要是防止惡意應用模擬用戶行為做出一些非法用途。
更關鍵的是,豆包 AI 助手的進程注入行為,與中國信通院牽頭、12 月 1 日在互聯網協會大會上發布的《端云協同 智能體交互雙重授權安全指引》條款存在明顯沖突。該指引明確規定:“智能體在訪問第三方應用時,應當遵循第三方應用的核驗規則,不得通過模擬用戶行為、偽造交互事件、自動生成用戶響應或其他方式繞過核驗措施。”
面對洶涌的輿情,12 月 3 日晚 9 點,豆包官方親自下場回應市場質疑:
一是,針對“豆包 AI 助手未經授權獲取系統權限”的質疑,豆包方面表示,INJECT_EVENTS 確實屬于系統級權限,但 AI 助手調用該權限需用戶主動授權,且權限使用情況已在權限清單中明確披露。
同時強調,當操作第三方 APP 涉及敏感授權環節(如授權彈窗、支付流程、身份驗證)時,AI 助手會自動暫停任務,由用戶接管完成相關操作,AI 助手不會替代用戶進行任何敏感授權或操作。
這一回應說明,豆包 AI 助手的技術實現依賴 Android 系統級權限。豆包與中興合作,核心原因在于:主流手機廠商均擁有自研 AI 助手,如榮耀 YOYO、華為小藝、小米小愛、vivo 小 V、魅族 Aicy 等。
二是,針對“豆包 AI 助手侵犯用戶隱私”的質疑,豆包方面回應稱,AI 助手讀取屏幕內容時,不會在云端存儲任何相關數據,且所有屏幕信息均不會用于模型訓練;此外,AI 助手執行長時任務時,屏幕會出現明確提示,用戶可隨時中斷操作,全程具備可控性。
隨后,抖音高管李亮深夜再發微博明確,豆包 AI 助手的跨應用任務執行均以用戶授權為前提,所有權限的使用規則已在官網《隱私安全白皮書》中明確披露。
虎嗅查閱豆包 AI 助手《隱私安全白皮書》發現,其中關于“AI 操作手機”的說明顯示:用戶發出操作指令后,平臺可能會收集通話記錄、通訊錄、短信、已安裝應用軟件列表、屏幕截圖、語音及文本指令等信息;且相關條款明確注明,上述數據會先加密存儲于本地,再上傳至云端進行處理。
就普通用戶而言,對復雜技術問題往往存在認知盲區,現實中第三方想調用用戶截屏信息、記錄并存儲云端僅能走法定程序,民事案件要法院發協查函給騰訊調取,刑事案件需公安機關憑《調取證據通知書》向騰訊調取,所以這里存在利用信息不對稱侵害用戶權益的爭議。
值得注意的是,豆包 AI 助手通過系統級權限讀取屏幕內容的技術邏輯,與業內此前的“無障礙權限” 路徑類似,僅在隱私保護方面增加了承諾條款——但這些保護措施缺乏外部驗證機制,本質上仍屬于企業單方面承諾。
需要說明的是,無障礙權限的設計初衷是為殘障人士、老年人等群體提供輔助功能,彌補其使用電子設備的能力不足,例如為盲人提供讀屏服務、為手抖老人設置誤觸防護等。
如今,AI 技術對無障礙權限的應用,已從“能力補全”升級為“能力增強”,其技術路徑與過去的侵入式外掛極為相似。尤其在 API 升級實現圖形化界面向結構化界面轉型后,部分手機廠商推出的相關功能,已經能夠自動完成 APP 權限的開啟與關閉,網絡信息安全專家彭根將其形象地比喻為“手機自動駕駛”。
“結構化解析技術讓 AI 能夠精準識別屏幕上的按鈕、輸入框、鏈接等元素,而非單純依賴圖像識別,這為 AI 代理的自主操作提供了核心技術支撐。”彭根強調,與傳統腳本需要程序員編寫代碼不同,AI Agent 無需手動編碼即可自主規劃任務、執行操作,甚至能在夜間自動運行,實現了從“人主導操作、AI 輔助響應”到“授權 AI 全自動操作”的本質轉變。
不過,北京大學武漢人工智能研究院副院長呂鵬認為,以 Agents 為代表的技術革新,顯著提升了個體的工作效率與生活質量,更加方便的調用和整合多種 APP、智能體,是一個必然的發展趨勢。
“在智能手機場景中,用戶下載并使用各類 APP 與智能體,是個體權益在智能終端的延伸;在用戶自主選擇的前提下,任何限制、隔離不同 APP 或智能體的行為,都是對用戶權益的漠視與不負責任。”呂鵬說道。
微信針對豆包?我看未必
事實上,“手機自動駕駛”風潮自 2024 年起便已盛行——彼時,AI 代點咖啡、代發紅包、代打語音等功能,一度成為大模型廠商發布會“秀肌肉”標配。
國外也有手機廠商適配第三方做 AI 助手的先例:今年 4 月,三星宣布 Galaxy A 系列將支持通過側邊按鈕激活谷歌 AI 助手 Geminia,為用戶提供更便捷的 AI 服務。
值得玩味的是,同樣在今年 4 月,微信安全中心發布公告稱:“近期,我們發現有第三方工具以‘AI 管理用戶微信聊天記錄’等名義,繞過微信安全技術措施,違法違規獲取或利用微信終端用戶數據。在此提醒用戶,切勿安裝或使用任何可訪問本地聊天記錄的第三方工具。”
隨后,華為小藝、小米小愛、榮耀 YOYO、vivo 小 V、魅族 Aicy 等主流手機廠商的 AI 智能體,均無法再直接調用微信功能(包括發送微信語音、發紅包等);8 月,微信再次封禁一批 AI 代理產品的相關權限,進一步釋放了嚴禁通過模擬點擊等方式操作微信的明確信號——坊間甚至流傳著“AI Agent 要想撬開微信生態,只能等 Allen Zhang 親自做”的調侃。
此外,騰訊總裁劉熾平在 2025Q3 財報電話會上已經表態,微信最終將推出自研 AI 智能體,讓用戶在微信生態內即可利用 AI 完成多項任務,該智能體將能夠精準理解用戶需求、意圖與興趣。他強調,微信擁有強大的通信社交生態、完善的購物支付場景,是最貼合用戶需求的“理想助手”載體。
更重要的是,微信在反外掛的安全策略上向來極為嚴格。《騰訊微信軟件許可及服務協議》8.2 條款明確規定:“用戶不得通過非騰訊開發、授權的第三方軟件、插件、外掛、系統,登錄或使用微信及相關服務,不得進行自動化操作,也不得制作、發布、傳播上述工具或方法。”
尤其在 AI Agent 涉及的隱私授權、金融支付、第三方小程序數據安全等領域,均屬于微信的“不可觸碰紅線”;加之此前“頭騰大戰”的歷史背景,微信顯然不可能為豆包 AI 助手開特例。
即便如此,豆包仍選擇冒險嘗試,核心原因在于兩點:一是,豆包模型能力在調用 GUI 作為工具上達到超高水平,跨應用操作主要使用該能力;二是,過去 6 個月,AI 產業迭代速度顯著加快,行業正處于技術周期的關鍵拐點,模態融合成為核心趨勢:
去年,AI 領域以單模態為主,VLM(視覺語言模型)等視覺理解模型占比偏低,LLM(大語言模型)占據絕對主流;
今年,多模態調用量持續攀升,生圖、生視頻等能力增長迅猛——尤其下半年以來,模型的 “Function Call”請求量爆發式增長,這標志著 Agent 能力已成為市場核心需求。
這也解釋了為何字節跳動與騰訊在今年的 AI 布局中腳步輕盈、姿態昂揚:在國內市場,微信與抖音憑借龐大的用戶基數、高頻剛需的應用場景、緊密關聯的賬戶體系,穩居 T0 梯隊,是 AI Agent 技術落地的核心載體。
至此不難看出,豆包 AI 助手試圖將“手”伸進微信,本質上是一場場景爭奪戰——搶占場景即搶占流量入口,進而構建生態壁壘,而生態優勢正是開啟下一個技術時代的關鍵。
不過,微信的風控邏輯雖有其合理性,也引發了行業質疑。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互聯網法治研究中心主任劉曉春認為,AI 通用助手是人工智能技術的典型應用,其核心價值在于通過智能化、個性化方式為用戶提供智能代理服務。在獲得用戶明確授權、確保個人信息處理合規的前提下,AI 助手代替用戶訪問第三方應用,是用戶意志的合法延伸,應得到尊重。
“AI 代理尚處于發展初期,技術路徑與行業規范均在探索階段。對這類創新技術,需秉持包容審慎的態度,在精準防控風險的同時為技術創新預留空間,進而助力行業實現良性發展。” 劉曉春說道。
此外,隨著 AI Agent 發展與用戶基數擴大,兩大核心風險也會逐漸凸顯:
一是權限的無邊界擴張。比如,無障礙權限屬于系統級全局權限,一旦完全放開,將讓 AI 獲得設備的全面操控權,突破傳統權限的單一性與限定性。
以安卓系統的沙箱機制為例,系統會為每個 APP 劃分獨立的存儲與運行空間,微信聊天記錄與淘寶購物信息會通過沙箱隔離、隱私加密等方式實現保護;若跨應用信息讀取成為常態,用戶隱私面臨的泄露風險將顯著提升。
二是行為主體的模糊化。AI 逐漸變成實際操作主體后,用戶可能逐漸喪失主觀能動性。
以短信驗證碼、各類消息通知為例,人眼對信息的反應時間約為數百毫秒,而 AI 讀取信息僅需數毫秒,這意味著未來部分敏感信息可能在用戶未查看前就被 AI 捕獲并處理。
由此,一個關鍵的公眾議題浮出水面:AI 代理應當如何監管?當用戶追求技術帶來的極致便利時,必然要面對隱私泄露、自主性喪失的潛在風險——而在 AI Agent 爆發初期,監管體系的完善往往滯后于技術創新。
對此,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博士生導師吳沈括認為,AI Agent 作為創新型效率工具,是當下業務模式與商業生態迭代演進的技術先聲。在監管層面,需要各方進行全面、深度的洞察研判,尤其要兼顧技術創新與產業利益的平衡,才能構建既保障安全又促進發展的治理框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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