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 新周刊 ,作者:Felicia,編輯:L,題圖來自:AI生成
陳輝研究“老漂”一族,是以自己的媽媽為起點的。陳輝的女兒剛剛出生時,媽媽隨著正在念博士的他在上海漂過一段時間。后來,陳輝獲得教職、在陜西安家落戶,媽媽又漂來陜西,開始對陳輝一家進行長期照料。
陳輝算了算,媽媽成為老漂已將近十個年頭,他有時會感慨媽媽的變化。媽媽剛來陜西時還未及60歲,卻在操勞中日漸衰老。他甚至有種感覺,60歲時的媽媽比如今70歲的媽媽更疲勞、更顯老。媽媽離開熟悉的生活環境,努力適應老漂這一身份,不僅需要應對家務和育兒的勞累,還需要面對老漂家庭里常見的意見分歧和代際矛盾。
哪怕像陳輝家這樣,兒女對老漂的情緒和壓力有充分的體察和覺知,這種壓力仍是難以避免的。陳輝形容,老漂似乎永遠在家里“上班”,他們也許無法將煩惱表達得特別具體,可在一家多口、狹小擁擠的空間里,他們會變得壓抑和小心。
陳輝爸爸來到陜西后,和陳輝媽媽就近租了一套房子,兩位老漂有了獨立的生活空間。從那以后,媽媽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變好了。讓老漂單獨居住,這是緩解老漂心理壓力的好辦法。這固然是一個理想的辦法,但并不是所有老漂家庭都能負擔得起擁有空間感的生活。而這只是老漂需要面臨的問題之一。
據《中國流動人口發展報告》統計,全國60歲及以上流動人口約1800萬人,其中800萬人因照顧孫輩而遷移,而其中女性占比超過七成。在城市化發展速度快、生育率較高的地區(如廣東),老年流動人口增長比較明顯。為家庭育兒而成為老漂,已成為一種伴隨城市化進程而漸趨普遍的現象。
但這組統計數據,并未完全囊括現實中所有老漂:沒有辦理登記遷移的老年流動人口,未到60歲卻已移居至子女所在城市的人……在一二線城市里,似乎每個人身邊都有老漂的身影。老人隨著子女的家庭漂,成為城市中常見的敘事,這也成了育兒之困的解法。
從2019年起,陳輝就斷斷續續調研老漂家庭。2022年后,他的調研更為密集。他走訪北京、佛山、西安等地,獲取豐富資料,寫成《銀發擺渡人》一書,探討老漂現象出現的必然性和老漂一族的現實處境。
而許多老漂所面臨的困境,不僅是經濟上的,更是人際網絡和個人存在式的。
陳輝認為,老漂是家庭的擺渡人,更是中國城市化的擺渡人——老漂用自己的辛勞支撐了家庭的發展,為子代分憂,解決育兒之困;規模性老年流動人口支撐了城市化進程中的家庭發展,而城市化不僅僅關乎在城市穩定就業,還關乎在城市有序生活,尤其是在養育孩子方面。許多年輕人表示,沒有老漂父母的支持,家庭生活根本運轉不動。
陳輝還觀察到,隨著城市育兒家庭的壓力變大,老人附帶的責任倫理還在持續強化,代際支持力度不斷增加,但子代的反哺能力卻正在弱化。“這不是簡單的意識問題,而是現實可能性問題,涉及時間、精力、經濟能力等方面。”
《銀發擺渡人》中提出“中年人要學會做兒女”。這兩年,陳輝家的過節方式有所變化。之前都是媽媽唱主角,做一大桌子菜讓全家享用;現在陳輝和妻子共同下廚房,女兒也參與進來。陳輝說,節日里要讓老人休息,吃現成的飯菜。盡管和平日里媽媽的忙碌相比,這微不足道,但其象征著一種角色轉化、一種新模式的開始,那就是子女有意識地接過船槳,為生活擺渡,為父母擺渡。
一、為城市新中產供能的老漂
陳輝 :估算一個老漂的價值是復雜的,簡單的方法是基于育兒嫂的月工資水平來測算。一線城市的育兒嫂月工資都在1萬元左右,如果孩子0~3歲階段都請育兒嫂,花費就要二三十萬元。二三線城市的育兒嫂月工資也要五六千元,三年下來也要花費十幾萬元。孩子上幼兒園后,請家政工幫忙做飯、搞衛生,一年支出也要幾萬元。有了老漂,這些錢都能省下來。而且老人買菜做飯普遍會精打細算,年輕人出去吃飯的次數少了,也會省下一筆開支。更重要的是,父母的勞動還帶有親情屬性,這是市場邏輯無法提供的。
《新周刊》:你在《銀發擺渡人》中揭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現象——很多老人成為老漂是因為“核心家庭因精細化育兒和職業壓力而發生撫育功能超載,不得不依賴老人支持”。育兒成為家庭最重要的“發展任務”,在具體的情形或案例中,老漂是如何讓渡自己的權力的?
陳輝:老漂家庭的權力關系有其特殊性。傳統家庭模式是兒媳婦嫁進來,而老漂家庭是老人來到子女家中。老漂的心理定位變了,客場心理是比較強的,這會影響到他們的權力感。
老漂家庭有自己的生活模式和管理方式。許多老漂是管家而不當家,在經濟上,子女每個月給生活費;在家務和養育孩子方面,他們也做不了主,常常是執行者,也缺少話語權。
其實,有些權力讓渡過程伴隨著家庭矛盾。老漂和子女相互調適,盡管年輕人有想法、有要求,可他們發現很多事情老人確實做不到。我的理解是,兩代人經過磨合會形成一種權力平衡,只不過這種平衡更多是偏向子女的。
當然有些家庭也是年輕人向老人妥協。我調研時有一位兒媳婦說,她很看不慣老人的衛生習慣——食物掉在地板上,孩子抓起來就吃了,老人也不管。兒媳婦說過幾次,婆婆還是不當回事,最后只能自我安慰地說“婆婆又不會讓孫子去吃大便”。
一些家庭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,也許會爆發。爆發雖然傷感情,但也能釋放情緒,從而建立新的規則。絕大多數老漂家庭還是會在矛盾中繼續往前走,因為生活的車輪滾滾向前,老漂是一種剛需,不會因為一兩次爭吵就放棄這種模式。
年輕人需要老人,老人也知道孩子離不開自己,所以大家在處理關系時會有約束和分寸。有些老漂覺得實在待不下去了,讓子女給自己買火車票回老家,但可能剛坐上火車,心里就后悔了。回老家是一種姿態,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,但老漂走了之后,年輕人的生活還要繼續,多數年輕人還得把老人哄回來,說“孫子想你了”“孩子生病了,實在是沒辦法”。親密關系里會發生分分合合,在這個過程中彼此不斷建立邊界、調整相處模式。
《新周刊》:老漂家庭中有一個很重要的議題——精細化育兒。這種精細化育兒不僅體現在育兒細務上,也體現在教育觀念上。育兒或教育的內卷如何體現在具體的家庭中,是否對代際關系造成了惡化?
陳輝:教育內卷引起的代際矛盾倒沒有那么突出。教育內卷一般集中在小學、初中階段,老人一般不會參與重要抉擇。這還與50后、60后這一輩老人所受的教育水平普遍不高有關,他們在教育方面承擔更多的是后勤工作,比如坐公交車或開車接送孩子去輔導班。
代際矛盾更多涉及養育細務。家長比較講究科學育兒,而多數老人的養育方式比較粗放。少數子女怕老人執行不到位,會把要求轉化成表格:每個時間段做什么,有什么要求,都詳細說明。老人也因此感覺不舒服,細致的要求使帶孩子變得麻煩,有些理念老人也不認同。有些家庭會在孩子生病后怎么辦、孩子穿衣多少、該多批評還是該多鼓勵孩子等問題上發生口角,這方面也需要長時間磨合。
《新周刊》:在多子女的家庭中,老漂甚至變成了一種可爭奪的“資源”,太多孫子孫女要帶,沒有老漂的小家就得付出更多金錢和精力去撫育孩子。在你采訪的案例中,是否有這種狀況?就目前階段來說,單純靠夫妻協作育兒是一種過于理想化的模式嗎?
陳輝:確實有這種狀況。有多個子女需要老人帶孩子,老人就會考慮如何“一碗水端平”,但在實際情況中不一定能做到,只能參考緊迫性和優先性原則。比如在有些老人的觀念里,他們會優先幫兒子。
沒有老漂的小家確實得付出更多金錢和精力撫養孩子。在這些家庭中,女性通常偏好時間相對靈活自由的工作,盡可能兼顧家庭。極個別家庭中妻子的工資高,丈夫則選擇全職帶孩子。
誰最能理解沒有老人幫忙帶孩子的苦呢?有老漂的家庭往往感受不到,沒有老漂的家庭反而更容易感受到。有的老漂家庭,老人有事回老家一段時間,子女只能自己帶孩子,在狼狽中更能意識到原來老人這么重要,自己帶孩子這么辛苦。
對大多數雙職工家庭來說,單純靠夫妻協作育兒是過于理想化的模式。孩子在0~3歲階段需要面臨的是全天候的照顧,可從妻子產假結束到孩子上幼兒園前,雙職工夫妻根本沒法協作育兒,給孩子上托管班是實在沒有辦法的辦法。孩子上幼兒園后,有一些年輕人可以應對,這需要夫妻將上下班、孩子接送和照顧撫育協調起來,這還與夫妻的工作屬性、通勤時間有關。但目前,這種模式普遍難以實現。
二、老漂的“漂泊感”
《新周刊》:“老漂”與“北漂”的造詞法相似,在心理層面上,老漂的“漂”對應的是怎樣的一種狀態?他們是如何感知自己的漂泊感的?
陳輝:老漂的“漂”和年輕人的“漂”是不一樣的。“北漂”“廣漂”是指年輕人來到陌生的城市,指向年輕人和城市的關系,人在異鄉有一種漂泊感。但老漂不是“想扎根而不能”,他們的目標大多是來幫子女完成階段性任務,因此降低了扎根的預期。
就主觀意愿來說,不少老漂幫忙帶幾年孩子,完成任務就回老家了,這是他們的理想預期。或許老家還有地,或許老伴還在老家生活。如果老家還有更老一輩的老人需要照顧,老漂就認為自己更需要回去。
有一種特別的類型——獨生子女父母,特別是城市獨生子女的父母。他們考慮到日后的養老問題,跟子女一起生活的預期會更強,只要能夠支付房子置換或租賃費用,他們很愿意扎根孩子所在的城市。我調研的一位山西老漂,女兒在西安生活,他說老兩口來幫女兒帶孩子,其實目標就是扎根西安。
未來預期是一個維度,另一個維度是使命感。使命感會淡化老漂在異鄉的漂泊感,他們每天忙忙碌碌,圍著孩子的生活轉。如果他們在兒女的家庭里感覺到不和諧、不舒心,就會放大他們在異鄉不舒適的生活體驗,加劇漂泊感。
《新周刊》:老漂在老年時期從家鄉來到另一座城市,也許更容易產生孤獨感,這種孤獨感是否會導致他們更努力地維持、強調與家鄉的聯系?
陳輝:老漂經營自己與家鄉的關系,是對原有熟人關系的一種自然延續。熟悉的人際關系是生命中非常重要的支持,包括對生活中的幫助以及心理上的慰藉。老漂和家鄉保持聯系,是繼往,也是開來。
許多老漂打算未來回老家生活,那跟老家的關系肯定不能斷。當然,與家鄉保持聯系能讓他們獲得慰藉和放松,能有情緒上的寄托和出口。老漂常給老家的人打電話、視頻通話,甚至有的老漂在子女家實在憋得難受,就要回老家待幾天。我調研的一個人跟我說:“我媽媽很奇怪,她每次來西安一段時間后就要回老家待幾天,不然她感覺自己要憋瘋了。”
老漂得有緩沖和喘息時間。有的老漂白天照顧孩子,晚上子女下班回來進行交接,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喘息。有些老人借著紅白喜事回鄉趕人情,這也是一種放松。我見過一位老漂,她老家有要說媒的事,她就把孩子帶回去待幾天,相當于放假。當然,這種喘息機會也需要有一定的條件,那就是子女的家離老家的距離相對近、交通方便。
《新周刊》:老漂的身體在子女生活的城市里面,但是他們的社會關系或心理歸屬還是在老家?
陳輝:是的,他們的歸屬感、價值感和精神上的寄托是在老家的。到了六七十歲,老朋友顯得更珍貴,而老漂在子女家認識的人大都屬于淺交,很難建立深度關系。50后、60后這批人有他們的社交特點,他們有熟人社會的體驗,單位生活、農村生活鍛煉了他們的交往能力,與人搭訕很自然。出門帶孩子時,他們很容易和陌生人熟絡起來。但可以說心里話的人很少,獲得的慰藉有限,難以替代老家積累多年的親戚朋友關系。
《新周刊》:老漂的抑郁癥是隱性的嗎?在日常生活中,老人似乎難以承認自己患有抑郁癥,他們對抑郁癥有一種恥感。但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的一個醫生說,精神衛生中心的就診記錄顯示老漂一族成為精神衛生門診的“常客”。在你的調研中,你是否對老漂的抑郁癥有所觀察?到哪一程度,老漂會非常清晰地感知到自己“病”了?
陳輝:我們要區分抑郁癥、焦慮癥和抑郁情緒、焦慮情緒。有些老人只是感覺情緒差、煩躁,不會往心理疾病上去考慮,子女也不會。老人只是從具體的身體癥狀出發,感覺這段時間身體不好、睡不好覺、心煩意亂。這也涉及老人或子女如何解釋這些身體問題,有一些人會認為:“人老了,脾氣好怪,不知道為什么。”
從我調研的情況來看,大多數老人不會因為心理狀態不好而主動看心理醫生。更普遍的情況是老人因為血壓高、心臟不舒服或失眠等問題去看醫生,做了一堆檢查卻發現沒啥問題。這時,有經驗的醫生會把老人轉介到精神(心理)科,給老人做量表評估或診斷。我們要從家庭關系、生活狀態去理解老漂的心理壓力,他們的身心問題與家庭關系、家庭氛圍有著復雜的聯系。
三、50后、60后,最累的一代老漂?
《新周刊》:如果城市化給家庭帶來的各種壓力必須通過代際支持來緩解和消化,這是否對老年人、老漂一族來說不太公平?50后、60后老漂,是否會成為最累的一代?
陳輝:在這個過程中,50后、60后老漂當然很勞累,有的也很委屈,但我覺得不能因為委屈和勞累而忽視他們的價值感,或直接認定他們是最苦累的一代。
在50后、60后老漂的生活邏輯里,他們是有價值感的。他們很容易憶苦思甜。他們的家庭觀念重,希望有孫輩,覺得為子女帶孩子、做家務、幫助子女發展是有價值的。強烈的價值感是老漂群體最為普遍的生命體驗,這是基礎性的。在老漂的自我敘事里,他們普遍有價值感、獲得感和自我實現的滿足感。這符合他們這一代人的人生哲學。
老漂愿意付出,但如果子女不夠尊重他們或沒有踐行孝道,會導致他們心理失衡。我能看到,這一代人在自己的文化邏輯和生活模式里,普遍能夠自洽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和課題,50后、60后老漂展現的就是他們這一代人所信奉的家庭觀念、家庭理想和人生價值的實現方式。
《新周刊》:人可能是非常復雜的。人到老年,一種被需要的感覺也許會擊敗其他的委屈感、挫敗感。“因為我被需要,所以我留在這里”——你和老漂對話時,他們這種感受強烈嗎?
陳輝:是的,這種存在感、被需要的感覺,會讓老漂更有力量,讓他們感受到自我價值,抵消許多苦累感。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很重要。同樣不能忽略的是,他們還能從子女的尊重和反哺中體會到更多獲得感。
《新周刊》:老漂一族是否會呈現代際差別?在更年輕的70后的認知中,“強調父母承擔無限責任的家庭倫理”這一點也許不那么明顯,因而他們不會攬這么多活在自己身上?
陳輝:這涉及老漂一族的劃定。如果以國家統計的老年流動人口來定義老漂,老漂的年齡應該在60周歲以上,但實際上有些50多歲的老人已經是實際意義上的老漂。50來歲的老漂和六七十歲的老漂不一樣。從我的經驗來看,50多歲實際上還很年輕,他們的認知力、判斷力、理解力、自主性都很強,相對來說,他們在子女家里更有當家作主的意愿,需要更多掌控感。
代際差異是存在的,70后的父代責任感也許不像50后、60后那么強。有一些70后會說“以后我不會給子女帶孩子,帶孩子太累太苦,我寧可出錢讓他們去雇保姆,我還要過自己的個人生活”,這種聲音代表了當下一些人對老漂現象的理解。但我認為,說這些話的人,日后面對子女需要他們的情境時,可能還是會給予無條件的支持。到什么時候說什么話,大多數人的生活邏輯都是如此。
我們的無限責任倫理的韌性和生命力是很強大的,代際責任倫理是我們文化模式中的關鍵內容。隨著時間推移,它可能會有一些變化,但這不會快速發生。總體來說,無論是微觀的個體家庭,還是宏觀的社會轉型,都在享受著家庭主義帶來的紅利。當80后、90后也成為老漂的時候,他們也可能要面對《銀發擺渡人》中的生命敘事。
《新周刊》:最后,你如何評價老漂對于中國社會發展的作用?
陳輝:我將老漂一族稱為“銀發擺渡人”,就是為了強調老漂的擺渡意義。老漂一族撐起城市新中產家庭,不僅是子女家庭育兒生活的擺渡人,也是中國城市化的擺渡人。老漂現象的核心邏輯就是統籌“一老一小”,調動老年資源降低社會育兒成本,減輕年輕人的育兒負擔。只有提高出生率,才能更好地應對人口老齡化。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,中國應對人口老齡化的功勞簿上,應該有老漂族的一筆。
《銀發擺渡人》,陳輝,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,2025-6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