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整理自梁鴻2025年11月8日在北京一席少年·教育論壇上的演講《別吹滅那光》,來自微信公眾號:一席少年,作者:梁鴻(作家、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),題圖來自:AI生成
大家好,我是梁鴻。
我今天之所以站到這個地方,是因為我剛剛寫了一本書,叫《要有光》。這是一部關于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的非虛構著作,也是我花了好幾年時間,在中國的大城市、中等城市、小城市和農村做調查的結果。
其實一開始這本書的名字叫《別吹滅那光》。這句話是我書中采訪的一個叫雅雅的女孩子寫在日記里邊的話。后來沒用這個名字作為書名是因為覺得太哀求了,太暗淡了。但是我自己卻對這句話一直念念不忘。
別吹滅那光,這句話特別值得人思考。別吹滅什么光?是誰在吹滅那光?我也希望各位聽眾能夠帶著這個疑問,和我一起慢慢地走進那些情緒受困擾的孩子的故事。
一、他就是要管理我
首先我想講一下敏敏的故事。我見到她的時候,她16歲,已經休學了三年。
后來她想重新考高中,走出家庭,重新回到社會。我每天在補習班和她一塊學習、一塊聊天、一塊吃飯,一塊到海邊散步,進行各種各樣的交流。她慢慢地給我講了她的故事。
她講了在她十一二歲,甚至更早的時候,她的父親和母親如何家暴她。她如何選擇不想要自己的生命,然后怎樣在漫長的、黑暗的時光里面摸索,又慢慢地走出來。
在相互傾聽、相互交流的過程中,我發現,敏敏是一個特別克制的女孩子。她在給我講的時候,每當講到關鍵點,當她有強烈的情感的時候,她會使勁地點頭來掩飾自己強烈的情感。但是你在對面聽的時候,你會流淚,因為故事非常的殘酷。
她的父親和母親鬧離婚,有離婚糾紛,母親非常不開心,就把怨氣發泄在身邊的孩子身上。因為孩子是最便利的,也是家庭的最弱勢者。有一天敏敏不想在補習班里讀書,她就逃學,然后老師告訴了媽媽。媽媽來到這個地方,拎著敏敏的頭發,一直到小區里,像示眾一樣。敏敏說很多人都看著她。
后來敏敏回到家,逃到公寓房的樓道,給她爸爸打電話。她說爸爸你來,我媽媽在打我。正在打電話的時候她媽媽又出來,又開始打她,把頭往墻上撞。在這個過程中,爸爸也沒有掛電話,她也忘了掛電話。過了一會兒,突然電話中說,你倆的事情你倆解決吧。然后爸爸把電話掛了。
敏敏在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說,我不記得聽到我爸那句話時的具體感受,我只是覺得他們離我很遠了,我再也不可能和他們親近了。
敏敏跟我認識的時候已經16歲了,她非常健康,身體非常靈秀。跟她交流的時候會感覺到她在努力地梳理自己,在努力地整理自己。
她說,我現在原諒我的爸爸媽媽了,我覺得他們也是不成熟的孩子,他們生活中也有不如意,那是他們的事情。我現在不再把他們的事情怨到我身上了,我不再覺得我自己是壞小孩了。但是,我希望我的媽媽和爸爸就這個事情給我道個歉。
她說,有一次我特別認真地找我媽談,我只需要她跟我誠誠懇懇地說對不起,說她打我是不對的,這樣就行了。但我媽不。可能在中國家庭內部,家長向孩子道歉是一個非常陌生的事情。因為我們是權威型的家庭,因為我們覺得孩子不懂事,孩子小,打一下怎么了,你就永遠記著這件事。我管你吃、管你住,對你那么好,我的時間、精力、金錢都花給你了,你就記住這一件事情了。
但是她沒有想到,當敏敏這樣說的時候,當你的孩子在這樣跟你說她童年的創傷的時候,她是想跟你交流。她是想告訴你,這件事情我受傷了。這個事情是非常重要的。
一個家庭內部,當家長和孩子的交流不暢通的時候,意味著你們之間愛的傳達也中斷了,意味著這個孩子可能永遠懷著創傷和這個不可釋懷的東西往前走了。
敏敏在給我講的時候非常克制、非常冷靜,但是我覺得這里包含著非常殘酷的東西,就是我們家長的不自知。
所以我經常說,我寫《要有光》這本書,不是為了控訴家長,更不是為了控訴原生家庭。這個詞其實我是非常謹慎地使用的。我覺得在這樣一個時刻,我們作為成人,你要意識到,在很多時候我們是習焉不察的。因為這樣的說話方式、這樣的行為、這樣的表情我們用了幾千年了。我們不知道我們生活在這樣的文化慣性內部。
所以我寫這本書也是希望能夠喚醒大家。你要有所觸動——哦,原來我是這樣說話的。我希望有這樣的時刻,能震撼到你的內心,你會重新反省你的行為、你的舉止。
敏敏又給我講,當家人討論讓她復學的時候,她因為情緒非常糟糕,她想的是自殺,所以她就吃了藥。但是在吃藥之后,她忍受不了那個痛苦,就給爸爸打了電話。爸爸把她送到醫院。她在ICU住了好長時間,如果晚半小時,可能敏敏就不在了。
爸爸也有所懺悔,覺得孩子內心肯定是非常痛苦的。但是當敏敏稍微好一點的時候,爸爸立刻就開始冷嘲熱諷。
“醫生說如果那天晚半個小時,我就真活不過來了。洗胃真的超級難受。洗胃之后一直輸吊瓶,輸到上午,看我比較平穩,我爸又覺得沒什么,還在那兒得瑟,跟醫生說她沒事吧,說吃了藥就該洗胃,多洗幾次胃就好了,她就不鬧了。哎呀,本來就夠寒心的了,越來越寒心,越來越扎心了,之后他還攻擊我,諷刺我說你不是想死嗎,怎么最后給我打電話。”
“出院的時候,他車停在停車場那里,我們需要走一段過去。走一半時我受不了了,眼前冒雪花,我蹲那兒,我爸也不扶我,我爸讓我自己走過去,他自己拉開車門坐進去了。他就是要管理我,讓我覺得我錯了,他要逼我承認自己的錯誤。”
敏敏的媽媽也經常會說,敏敏你知道嗎,我是愛你的,媽媽是最愛你的呀。有一天媽媽拿一個短視頻說,你看,這個家長打小孩打得更狠。意思就是我還沒有那么狠。敏敏非常無奈。
我跟敏敏聊天的過程中發現敏敏一直在努力地整理自己。她經過了漫長的三年,通過各種方式來療愈自己,努力地走出這樣的泥淖。到了16歲的時候,她覺得這并不是自己的錯。以前她會覺得是我錯了,我不是個好小孩。她說家長有他們生活的不如意,但是我還要走我自己的路。
我想她的爸爸媽媽并不知道敏敏的內心經歷了如此的風暴,而在這樣的風暴之后,她選擇努力地往前走。所以我覺得有許多傷害來自孩子最親近的父母,但是父母對此并不自知。
我不想控訴我們成人,但是你要知道,在某個時刻你可能失去了你的孩子,你失去了他對你的信任,你失去了他對你的親近。盡管我們說我們是愛孩子的,但是我們的愛能否抵達對方,能否讓對方感知?你要從孩子的眼睛來看自己,而不是從你的眼睛來看孩子。
二、媽媽是弱者的形象,爸爸是沉默的形象
下面我說一說雅雅的故事。雅雅是一個非常有認知的孩子。我當時在網上發布了一個小信息,看有誰愿意跟我講講自己的故事。雅雅是第一個回應我的,也是唯一一個回應我的。我就背著包跟她走了,到她所在的濱海。
雅雅當時回的信里面說到一句話:我想把我的故事告訴別人,如果別人能夠從我的故事里面獲得一點信心,我會非常開心。所以我為什么花了非常大的工夫寫《要有光》這本書,我想寫好。我覺得可以說是一個非常非常偉大的責任,我想盡可能完成雅雅的囑托。
雅雅是個優等生,學習非常好,初中時代一直是前兩名。到了濱海市最好的高中之后,她突然發現周邊的同學像怪物一樣,學習都非常非常好,她一下子落到了中等,所以她內心非常緊張。
她跟我講,有一天中午語文小測,她聽到同桌寫字和翻卷子的聲音,她覺得完了,他要超過自己了。于是她也看卷子,她說卷子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認識,但是連在一起我已經看不懂了。在這樣一個高度緊張的情況下,雅雅生病了,不能上學了。她休學在家,并且去精神科看病。
整個過程中她的媽媽是非常崩潰的。雅雅說,我哭,媽媽比我哭得更厲害。我說我到醫院看病,媽媽說我也要吃藥。因為要陪雅雅,所以她媽媽經常請假,媽媽會說你看都是因為你,老板對我特別有意見。
然后雅雅就想,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,我給家長帶來這么大的麻煩。她說,如果當時我的父親和母親能夠給我一點支撐的話,可能我就沒有那么絕望。
雅雅的故事我是用人物自述的方式來寫的,是用雅雅自己的話。我是想如果我們作為家長,作為成人,讀到這一點,你會想,我們是成人,當孩子崩潰的時候我們該怎么辦?
當然,我們是第一次做父母。我們的孩子那么好,優等生,第一名,第二名,怎么突然間不上學了?當下我們肯定是會慌的。但是我們是和孩子一起崩潰,還是迅速地整理自己,給孩子一片天?我想在這個時候,可能需要一種承擔,需要一種責任和勇氣。雖然這很難,但是我們是成人,是我們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。
雅雅不單在講自己的故事,她也講她媽媽。她說,媽媽在家里面是一個弱者的形象。爸爸在家里是一個沉默的形象,他從來不發言,關于雅雅的病情也很少發言。在非常緊張的時候,爸爸會給雅雅下跪說,你趕緊好啊,你再不好我們這個家就沒了。
后來在跟我分析的時候她說,媽媽這樣一種弱者的形象實際上導致整個家庭氛圍的極端不自然。她帶我去她家里看,家里邊雅雅住最大的臥室,爸爸住次臥,媽媽住客廳,一個非常小的沙發床。
你一看就能感覺出來這三個地位的差別。雅雅說,我被供在最高,爸爸是次要的,媽媽是最最次要的。她這樣說的時候并不是在控訴媽媽,或者嘲笑媽媽,而是在嚴肅的思考,媽媽為什么在家庭中是這樣一個弱者的形象?爸爸幾乎是一個缺席的形象。這是雅雅通過自己的痛苦的經歷思索出來的一個問題,一個癥結。我覺得特別有意義。
她給我分析,爸爸有的時候會很可笑地運用自己的權力。比如本來說好明天早上送她去考試,但是因為前一天家庭發生了糾紛,爸爸媽媽吵架了,跟雅雅吵架了,爸爸第二天就說我不送你了,你自己去吧。你不是能嗎?你不是要爭取獨立嗎?雅雅說這是一種操控,一種最低端的操控。他從來沒有問過“雅雅你怎么了”。
我在寫這本書的過程中,寫著寫著突然發現好像沒有男性,沒有父親的角色。我就在腦海里面重新梳理我采訪過的那么多家庭,那么多孩子。我發現確實父親的形象非常非常少,那么父親到哪里去了?
我到醫院去探訪,去觀察,我發現大部分都是媽媽帶著孩子。媽媽滿面憔悴、滿面焦慮、滿面悲傷,幾乎沒有看到爸爸,我并不說完全沒有。我這句話不是為了激發性別對立,絕對不是。這是我自己采訪得來的。
很多孩子都說,如果我的爸爸在可能會好一點,如果我的爸爸也能跟我有一些交流可能會好一些,他們在呼喚父親。
當母親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的時候,如果沒有人替她承擔的話,會非常非常累,會處于一種失衡狀態。所以我覺得,父親還是盡可能參與到家庭中。今天晚上本來陪客戶吃飯陪到11點,我們10點鐘、9點鐘就回家,我們不打牌了行不行?
三、成功的窄化
在雅雅的成長過程中,她都是家長嘴里面別人家的孩子。學習好,也非常乖巧,她也在努力扮演這個乖巧的形象。但是這是她唯一的評價標準,當失去這個評價標準的時候,雅雅一下子就崩潰了。
我跟很多心理咨詢師聊天發現,有相當一部分情緒產生問題的孩子都是優等生。因為我們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都給他灌輸著唯一的一條道路,你學習要好,學習好了你怎么怎么樣。
所以當他們學習下滑的時候,內心會非常焦慮。我想作為家長可能很難體會孩子的焦慮,我們只會批評他說你怎么成績下降了?你再努力學一下不就好了嗎?
我覺得到了今天,當我們的孩子自我意識在充分發育的時候,我們一定要面對這個問題,就是我們這樣用單一的價值標準評判孩子,對孩子來說是一個極端的壓力,會讓我們的孩子崩潰的。
我們經常要求孩子去外面游玩一番,回來寫一篇游記。我們還是那種目的性的。我們有沒有讓孩子躺在太陽下曬曬太陽、發發呆、放放空,聽聽流水的聲音,享受陽光的照耀,完全無目的的培養?沒有。我們所有的培育都是有目的的,學鋼琴要考級,學笛子要考級,學網球要怎么樣怎么樣......
所有都被安上了功利的名頭,但其實這對孩子來說是極端的壓力,對人格的培育也是非常偏執的。但是到了最后,我們說,你看,我的孩子只知道打游戲。
我們從來不去反省自己在孩子的少年、童年、幼兒時期有沒有培育孩子其他的這種美的、多元的享受,而簡單地把錯誤歸結到孩子身上。
第三個是吳用的故事。
這是我寫的京城的故事。京城這一章里面三個家長都是非常負責任的家長。其中有一個叫陳清畫的母親。我跟她聊天的時候,她的孩子已經長大了。她回溯了在哪個地方錯過了自己的孩子,在哪個地方孩子向她呼救但她完全不知道。她的孩子曾經吃了兩年的藥,休學了將近一年。
在吳用這一節的最后一部分,我寫的是一個場景,就是母親和孩子之間一場嚴肅的深夜對話。彼此都把內心最真實的話說出來。吳用說,媽媽,我知道你為我付出很多,你為了我你請了張阿姨,請了王阿姨,請了王姐姐,我知道你是為了我。
你覺得你給我提供了家庭的溫暖,但是我回到家,感覺到的是一片荒寒。因為我在學校里面在學習、寫作業,回到家里你的臉垮著,你知道我今天晚上可能作業又寫不完了。我沒有感覺到家庭的溫暖,我感覺到家庭是學校的延續。
他們母子的最大沖突是什么呢?當時吳用參加了數學競賽的培訓班,成績也還不錯。但是他不愿意刷題,他說刷題會破壞他的創造力。陳清畫說,你就努力三年唄,你明明挺聰明的,如果你再努力一下就可以考上中國的最高學府。他也是被按照這個苗子來培養的。但是吳用說,我只想體會學習的快樂。
吳用說我喜歡數學,是因為我喜歡數學的美。我想要學習,不是要上學,我只有在學習中才能獲取某種安寧。你一次次覺得我的決定違背了實際的生存規則,那樣沒有未來。我不需要什么未來,在那種情況下還能有什么未來?在這個過程中因為反復擠壓,吳用就有了些情緒問題,導致最后也很難去上學。
陳清畫講,那個時候其實她根本都不知道吳用在想什么。我們作為父母通常都會想,你再努力三年不就可以了嗎?你在矯情什么呢?你就努力做題,完全可以考上最高學府,然后你就該干嗎干嗎去了,那時候你再矯情。
但是孩子那個時候非常嚴肅地說希望有創造力,在那個時刻恰恰是孩子自我萌發的最高時刻。我們有沒有其他辦法來平衡所謂的創造力和學習之間的關系?這需要我們重新思考,需要非常大的探討。所以吳用對他媽媽說,我的創傷是整個社會和整個文明的創傷,不是簡單的海淀區青少年的創傷。我覺得這句話是非常非常沉痛的。
這個孩子有一句話。他說,媽媽你不要有一個整全的、完美的家庭的想象,家庭是有創傷的,但是我們可以繼續往前走。如果你讀了吳用的這一章,你會深受感觸的。因為這個孩子想得太深太遠了。我想說,其實很多時候我們的孩子已經走得很遠很遠了,他們已經遠遠走在我們前面了,但是我們一點都不知道。
當你去看敏敏的自述、雅雅的自述的時候,你會發現這些孩子們在整理自己的內心的時候,他們想的已經非常非常好了。他們在努力地理解父母、理解社會,但是我們一丁點都不知道。
我們不知道我們的孩子在想什么,這是個最關鍵的問題。我們仍然在用我們的經驗告訴孩子你要這樣、你要那樣,所以我們會錯過孩子。所以當我們的孩子情緒有了問題的時候,我們不知道怎么辦,我們也不知道,實際上我們的要求是孩子痛苦的最大原因之一,也許他的痛苦就來自我們,而不單單是其他的東西。
我仍然不是在控訴,我只想說,我們要重新思考,我們要建構一種新的關系,我們要重新理解我們跟孩子的關系、我們跟社會的關系、我們跟我們自己的關系,這樣才能夠真的理解孩子、理解我們自身。
京城這一章里還有一個人物沈春。沈春是一位家長,她的孩子在北京市最好的中學,最好的班里讀書,也是按照最高學府的苗子來培養的。但是她的孩子失敗了。她因為她的孩子,停薪留職了三年,但是她的孩子最后沒有考上,選擇了出國讀書。
當她收到孩子的成績單,知道孩子沒有考上最高學府的時候,她痛哭了好幾天。她把電話關了,摒棄了一切聯系。她說,我最該得到勛章的時候沒有得到勛章,我作為一個母親失敗了,我的整個前半生也失敗了。
我采訪她的時候,已經一年過去了。她說,我現在就像大夢初醒一樣,我在回想我那幾年到底在做什么。她是歷史系碩士畢業,她說她一看孩子的作文就知道她的兒子非常有創造力,寫得非常好。但是老師只給了他30多分。她的孩子回來就說,媽媽,我寫得真的很差嗎?然后沈春就說,如果我來判斷,這個作文寫得確實不錯,但是你還是按照高考的模式來寫吧。然后他的孩子非常生氣。
她說,我們這些所謂受過高等教育的人,知道孩子沒有錯,但是依然會按照那個模式去說教孩子。你就那樣怎么了?咱們弄一下行不行?其實很沒有說服力。你孩子知道你心里也不信,大家都不信。像我兒子這樣希望表達自己觀點的孩子就會叛逆、會分裂。
沈春說她在反省自己。我們知道什么是好的。她說我們在小學、初中讓孩子讀世界名著,讓孩子知道什么是好的文學、好的思想。尤其是北京的家長,每一個假期都帶孩子周游世界各國,看博物館,灌輸真善美,培養優秀的人格,讓他善良真誠,有自己獨立的想法。長到這個時間點,你突然要求他回到籠子里邊,不讓他有創意,讓他拼命刷題、拼命重復、拼命套模板。他之前所學的,到這個時間點全都被否定。而家長在這個過程中往往扮演的是最嚴苛的同謀者。
當然,在孩子上高中的三年中,她不是這樣想的。她每天跟孩子博弈、每天跟孩子生氣,覺得她的孩子是那么的不聽話,為什么不好好地按照那個模式來?明明按照那個模式就可以得高分,你為什么不這樣?
結果就是孩子高考失敗了,沒辦法,上不了最高學府,只好去找國際學校的一個老師。那個老師測完孩子之后出來說,你的孩子非常優秀,特別有想法。他告訴我他只要能學物理,什么樣的學校都行。你的孩子非常非常好,你為什么那么焦慮呢?
其實就是這樣子的。在我們的敘述里,孩子總是有各種各樣的錯誤。但是別人一看,你家孩子很好哇,是因為我們用更嚴苛的要求來要求我們的孩子,反而對孩子沒有那么欣賞和信任了。我覺得這是非常非常需要我們思考的地方。
為什么我們不信任自己的孩子?沈春說經過這一年的調整和反思,感覺自己就像大夢初醒。全社會不知道怎么編制出一套東西來,邏輯很嚴密,如果你不沿著這個軌跡走,你就失敗了。事實上孩子上任何學校都不會被毀。我們用單一的成功規則來要求我們的孩子,實際上反而把孩子狹窄化了。我們把孩子的前途狹窄化了,把孩子的幸福也狹窄化了,把孩子對生活的享受在某種意義上摧毀掉了。
所以我想,在這樣的過程中,我希望大家,作為成人,即使我們每個人都有創傷,我們每個人都遇到所謂的社會的不公,或者是職業的不滿,我們還要知道,我們一定要學著往前走。書中的孩子吳用就說,我們必須學會在創傷中往前走,沒有完美的、整全的家庭,我們必須學會在必然的破碎中相互理解。
我們得知道我們的懦弱無知,我們得知道我們作為父母的有限性,我們不是完美的父母。當我們用有限的角度來看待孩子的時候,才知道我的孩子的脆弱、我的孩子的焦慮,甚至孩子的懶惰,也是人性之一,而不是他壞,不是他不好。你只有用這個角度來理解你的孩子,才能重新認識你的孩子。所以我一開始講,別吹滅那光。我希望我們能夠看到孩子內心的光亮。
我書中寫的很多孩子都在努力地走出泥淖,走出黑暗。他們是那么地努力,我們得看到他們的努力,我們得知道生命本身是有韌性的。我們作為家長,要扶持、要保護,而不是做摧手之一。
最后我希望用雅雅的這幾句話來作為結束。雅雅說:
于是我在心中默念:
你有從頭再來的勇氣,有不被定義的自由。
你可以成為任何人,但任何人都無法成為你。
別吹滅那光。長大快樂。
謝謝。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一席少年,作者:梁鴻(作家、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