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鏡相工作室,作者:李丹,頭圖來自:作者拍攝
駛向“世界超市”義烏的高鐵,也許是全中國最國際化的列車之一。車廂里不同膚色的人,說著世界各地的語言,抵達高鐵站,還有專門的境外人員服務處。
國際商貿城附近的中東餐廳和中餐館一樣多,還有全中國唯一一家埃塞俄比亞菜,非洲老板用英文給我點完餐進廚房做菜,出完餐又坐到電腦前用板正的中文一字一句地講電話,“貨什么時候能到?”
關于商貿城最廣為人知的一個描述是,如果每家店停留5分鐘,逛完商貿城要一年多。這里有超過7萬家商鋪,從一區到五區,要開四公里的車。它之所以享譽世界,是因為無所不能,無奇不有。走進一區,一路上從天上飛的無人機,到地上跑的玩具車;從中東的香薰燈,到北歐的冰箱貼都能見到,每天都有大量的小商品從這里發往世界各地。
十月中旬,我來到這里,此時距離圣誕——這個全世界最重要的節日之一,還有兩個多月。圣誕是一個觀察義烏的窗口,全世界有約80%的圣誕用品都來自義烏。上到商貿城三樓,整整三個街區都是圣誕商鋪,客人只有零星幾個,大多數時候,店主或是店員坐在圣誕樹組成的森林里埋著頭,并不理會我的訪談請求。有時,走道上只能聽見“Jingle Bell”的歌聲回蕩。
眼下已經過了出貨旺季,再過不久,商家們就該開始備料、打樣、做新品,訂得早的客戶也會開始下明年圣誕的訂單。但今年,戰爭、關稅等一系列變化,讓他們的生意變得不確定起來,只能見招拆招。好在,這也正是義烏商人們二三十年來習得的本領。
他們希望世界和平,但即便動蕩,生意總是有辦法做下去。
一、冷清的商貿城,提前結束的圣誕季
在鄧金玲的店里坐到四點,隔壁圣誕樹廠的廠二代李華“嘩”地一聲拉上卷簾門,和鄧金玲打了聲招呼,走了。
李華平日在工廠,這是李華今年來店里“坐班”的第一天,“我媽無時無刻不告訴我,今年的生意真難做”。這兩天,我從每個訪談過的店家口中都聽到了這句抱怨。
外人最直接的感受是客流量。2002年商貿城建成,鄧金玲一家下半年就搬了進來,在這里待了二十多年,做各種節日喜慶用品,也做杯子。她翻出手機里的一段視頻給我看,9平米的商鋪里,圍著桌子坐了五六個人,另外還有五六個人站在貨架前端詳產品。生意好的時候,店里一撥人,門外還有四五撥在排隊,“哎呀,這都是過去時了”。
“那時候賺錢真是蠻容易。”鄧金玲追憶往昔,市場剛剛開放的時候,美國單普遍凈利率都能做到40%,現在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,“能做到15%就已經很不錯了”。現在賬期普遍長達六個月,有時甚至等圣誕節過完客戶才會給貨款,早些年也不是這樣,“可能一直到18年都還是現金”,送多少貨拿多少錢,許多老板每天手里拎著幾十上百萬的現金到處跑。
如今的常態是“好的時候一天(客人)五六個,差的時候一個都沒有”。而我們所在的一區已是客流量最多的一個區,到了三、四區,坐店的店員每天幾乎只做兩項工作:早上開門和晚上關門。沒有客人,老板們懶得在店里坐,離開的時間越來越提前。商貿城五點半關門,但像李華這樣四點就卷簾走人的商鋪不在少數。
反而是臨近關門的時候,商貿城的動靜才多起來。把外擺貨架收進門店的滾輪聲,拉卷簾門、拖板車的聲音,打破了一天的沉寂。
下午五點,大多數商鋪都已經關門。攝影:李丹
疫情期間,外國人進不來,客流是那時開始減少的。但讓我意外的是,幾乎所有商家都告訴我,回頭看,疫情期間的生意還算是最好做的。我見到的面孔多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,他們做這行已有十幾二十年,每個人手上都有些老客戶,疫情期間新客戶進不來,但老客戶也跑不走,會直接在微信或WhatsApp上和他們下單。
23年之后,讓他們苦惱更多的不是客流,而是內卷。“老外現在都學精了”,客戶進入市場,免不了對比價格。李華家有次給客戶報完價,客戶嫌貴,說同款其他廠家報的價格便宜多了。“那個報價比我們成本價還低,那我們沒話說了。圖片是一樣的,做出來成品就不知道了。”
價格戰也讓做節慶水晶球的胡朝紅不堪其擾,一聽到上門砍價的外國客人說“cheap、cheap”,她就頭痛,“老外就是只看價格,不懂質量”。自家開發出的款,也會被客戶拿著樣板圖挨家問價,別人看到圖片第二天就可以翻模翻出來,賣更低的價格,甚至工人和工人之間也會把樣板偷出去賣。
她只能盡可能開發更新、更難的款式,有的水晶球上有鏤空的鋼制花車,像這樣復雜的款式,開模費就要十幾萬,她想大概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資金實力。店里有一半是基礎款的水晶球,她手一揮,“這些我們接下來都要處理了,明年不做了,只做高端的”。
競爭激烈,不想打價格戰的老板都把“產品”掛在嘴邊,可這一行幾乎不存在什么獨家產品,老板們只能把更新換代的速度變得更快。以前一款圣誕老人,龔永強可以賣三、四年,現在頂多一年就得換掉。但開發新品的速度永遠趕不上仿制的速度,許多商鋪門口都貼上了大大的“同行免入、面斥不雅”的標語,立起了“禁止拍照”的牌子。李華的店里同樣也貼了,“肯定不愿意讓別人拍,拍了別人拿去打版,萬一剛好也知道我們客戶的聯系方式,不就等于給我們壓價了嗎”。
一家圣誕老人商鋪門口,掛起了禁止拍照的標語。攝影:李丹
李華店里陳列的圣誕樹還是去年的款式,“新款我們是不敢放到店里的,都是放在展廳”。十萬元以上的訂單,他們會開車帶客戶去位于東陽工廠的線下展廳看。
但如果要做電商,這件事就變得防不勝防。懂行的人一看商品詳情頁的圖片和參數就能仿個七七八八,龔永強申請過一些外觀專利,但“稍微改一下也很容易”。
今年的圣誕季也結束得早。圣誕還沒來,很多圣誕用品店已經不開了。往年李華家先出需要三個月航運時間的歐洲和南美的單,再出俄羅斯,用板車走高速過境,最后是韓國,運輸周期只需要七天,一直出到十一月初,還會零星有些韓國和內銷的單子。今年十月份,“差不多快沒了”。賣圣誕老人的龔永強,往年這會還在出貨,今年已經早早沒了訂單,“今年還有四五單尾貨,出完就結束”。
二、動蕩的世界,被打亂的工廠
“國外也消費降級啊。”龔永強無奈地說。往年賣的好的高端產品,這兩年客戶拿的少了,“客戶賣不動,好比中國過年掛燈籠,以前買100塊錢的,現在買50塊錢的也可以用”。
我在鄧金玲那里聽到了幾乎一樣的話,“現在全世界都蕭條”。內卷本質上是因為供過于求,總的需求減少,產能卻很難降得下來。圣誕用品的老板們說生意不好做,說的是利潤下滑,得到處找客戶,投入與回報不成正比。但從訂單總量上說變化不大,畢竟圣誕用品某種程度上也稱得上必需品,有錢沒錢,都要過節。而鄧金玲的朋友做相框這樣的非剛需,眼見著工廠從80人縮減到50人,再到30人,最后直接改行了,“實在沒訂單了”。
在義烏,龔永強和鄧金玲是為數不多有能力做美國單的廠家,龔永強約有10%的訂單來自美國,鄧金玲則有30、40%。在關稅事件之前,美國單是香餑餑,沒有人不喜歡。單量大,一單至少也得幾十萬美金,利潤也高。但與此同時標準更高,工藝更復雜,以保溫杯為例,鄧金玲遇到的中東客戶只看會不會漏水,美國客戶則要求保溫時長達到12小時。
不過,比起日本這都不算什么。鄧金玲做過一次日本人的生意,后來都不敢再做。日本客戶不僅要驗廠,還派3名員工住在廠里,每天驗檢產品,“搞得工人壓力很大”。
美國單對工廠的規模和能力有要求,因此更多都是廣東的大工廠在做,龔永強的工廠同樣在廣東,生產旺季廠里能有五六百號人。而義烏以幾十人規模的小工廠為主,“想做也做不了”。一家圣誕樹的廠家告訴我,據他所知,整個義烏有能力做美國單的圣誕樹廠家“可能也就五家”。
一家圣誕樹商鋪。攝影:李丹
特朗普給了做美國單的工廠重重一擊。提到這個人,鄧金玲嘆了口氣,“這特朗普是真不靠譜”。今年四月,特朗普宣布對華關稅加征至145%,鄧金玲看到這條消息時,工廠里還在做要發往美國的貨,她覺得很無助,“這下做還是不做?”打電話問客戶,客戶說,只能暫停。
工廠需要運轉,不是說停就能停下。鄧金玲的工廠有部分已經改造成了機械流水線,也有其他國家的訂單,還能開三條,關七條。在以美國單為大頭的廣東圣誕工廠,情況更糟。“合作久的可能會說暫停觀望看看,有些剛合作的可能直接就取消訂單,定金都不要了。但工廠備料已經備下去了。”龔永強看到身邊一些被取消訂單的廠,即便是后來關稅下調也沒能恢復元氣,“七月就放假了”。過去有些墨西哥客戶做轉口到美國的生意,隨著美國對墨西哥關稅同樣上漲,龔永強的墨西哥客戶也不拿貨了,訂單量驟減到過去的20%。
圣誕用品如圣誕樹,需要人工綁枝,對勞動力需求很高。旺季,龔永強廠里的工人得從早上六點半加班到晚上十點,全負荷運轉,還得去搶臨時工。就算停下,工人的工資也得照發。“如果不照發工資,工人走了,你后面肯定招不到工人了,其他訂單也不用做了。”最多的時候,龔永強每個月廠里光發工資就要發四五百萬,按照這個水平,幾乎是每停一天就要白花十幾萬。
停工工人會跑,但如果不停,貨做出來最后卻發不了,就會變成庫存,還是賠本買賣。思來想去,鄧金玲決定還是正常做貨,只是把速度調整到過去的1/3,“也是賭一口氣,覺得美國不可能沒有made in China”。
憑著這口氣,他們等來了日內瓦經貿會談聯合聲明,有了90天窗口期。貨要趕在窗口期結束前到達美國的港口,這打亂了工廠生產的節奏。按照常理,做貨的排期得按照訂單下單的先后次序排,也需要根據做的款式調整。窗口期的消息一出,龔永強的五個美國客戶立刻要求插隊,直接派人到工廠盯著,只能做自己的貨。龔永強只能挨個和其他客戶解釋協商出貨時間,為了趕美單,今年他有一半的訂單都沒有按時交貨。
航運也亂了套,美線的船全面爆倉,連帶著其他航線也不好訂,直到上個月,李華還聽一個客戶說訂不到柜,還得往后拖。圣誕樹早已做好,也只能壓在倉庫里。
比起美國,商貿城的圣誕商鋪們做的更多是歐洲、中東、拉美等地區的生意,他們和當地人一樣希望世界和平。孫壘在四樓賣圣誕裝飾花,早幾年來自伊朗的客人不需要他聯系,自己就會到店里下單,來得很頻繁。隨著爆發沖突和戰爭的地區變多,中東的客人漸漸少了,欠賬多了,“有些客戶是不是還活著都不好說”。
戰爭同樣影響航運,為了繞過沖突地區,船在海上漂的時間變得更長、更不確定,這是工廠和客戶兩方都無法控制的變量,為了穩妥,只能進一步壓縮工廠生產的時間。國際關系也影響清關速度,龔永強不止一次從不同地區的客戶那里得到反饋,說中國的貨總是清關清的最慢的。
和全世界做生意,就像在大海上開一艘小帆船。國際形勢如大海一樣波譎云詭,任何一個國家地區發生的一點變化,都有可能讓一家十平米的商鋪和背后的工廠倒閉關門。
商貿城的每家商鋪桌上或椅上都放著一份《義烏商報》,不過真正翻閱的人不多,報紙還是慢了。更多時候龔永強會上外網,看他的客戶們所在國家的最新新聞。
一家商鋪門口的桌上,放著《義烏商報》。攝影:李丹
前段時間他總看到以色列襲擊黎巴嫩的新聞,不由得擔心起明年的訂單。他有一個合作多年的黎巴嫩客戶,對方在黎巴嫩的倉庫和整個商貿城一區一樣大,是他最大的幾個客戶之一。往年對方會早早在12月就下單,工廠能在四月人力、海運等費用的低點不緊不慢地出完貨,是個好差事。
戰爭開打,龔永強也拿不準客戶還會不會像以前一樣下單、下那么多單。連帶著提前備料也不好備,備多了用不完,備少了到旺季得花高價去搶。“亂”是他對今年生意的總結,一個圣誕老人從被生產出來到被大洋彼岸的消費者擺在家里,需要經過門店下單、工廠生產、船只運輸、港口清關、終端零售,而今過往的慣性被打破,鏈條上的每一環都亂套了。
三、運氣、遠見和野心,商人的法則
海上的帆船無法控制風朝哪里吹,但可以調整帆的角度和松緊。無論如何,坐以待斃不是義烏商人的行事風格。
曾有出租車司機告訴我,“義烏一只手伸出來四個外地人”,我看到的在義烏做生意的商人們,沒幾個是義烏人。真正土生土長的義烏人大多像他一樣“沒賺到錢”,還受水漲船高的房價困擾。
二十年前,他們是對風向最敏銳的一批人。2001年中國加入WTO,2002年順應國際化需求,國際商貿城建成,他們從全國各地來到義烏,這個剛剛對外開放的窗口。從賣全國到賣全球,二十年間,他們挺過了2008年金融危機,挺過了2015年內銷訂單大幅縮減的難關,到現在,戰爭和關稅依舊沒有影響他們買賣全球的野心。
我到店里的時候,陳盛正在看《稻盛和夫的人生哲學》,書上寫了密密麻麻的筆記。他五十多歲,金華人,初中畢業。早些年在金華開食雜店,也去西安討過生活,2003年,他看好義烏這個風口,來此創業。他滔滔不絕地說起中國入世的過程,“你太小了,不知道那時候(談判)打得多辛苦”。
張秀芳和陳盛是同齡人,也是商貿城的第一批商鋪。起初是看到親戚朋友在做,“談么談么自己也想做,也是養家糊口”。剛到這里的時候,她連自己的機器都沒有,貨都是找別人拿,這樣賣了幾年,有了積蓄辦了廠。
張秀芳坐在商鋪里工作。攝影:李丹
他們深刻知道自己享有多少全球化的紅利,“做生意還是靠運氣。十幾二十年那會真的是很好做”。見我和他的小女兒一般大,陳盛又叮囑我,“人生要有成就,要遇到機遇。但是機遇給你的時候你不知道也是沒用,還是要堅持”。
陳盛說自己有好幾個客戶,都是堅持得到的,無非是其他人都關門的時候他還開著。張秀芳說自己沒文化,也不懂現在流行的直播,只能是靠嘴巴老實、誠懇。她可以雇人看店,但還是寧愿自己親力親為,怕雇的人招待不周趕跑了客戶。老一輩人做生意,秉持的是最樸素的信念。
鄧金玲一家更年輕,也有更大的野心。紅利消散前,他們就提前找到了增量。
她從江西嫁到永康,和老公一起來義烏創業,起步是家里六口人和一臺機器。搬進商貿城后不久,她接到了人生中第一個外貿訂單,“上來就是一條柜,嚇壞了,怎么做得出來?”一條柜900件貨,一個半月交貨,而那時他們一天還只能做10件貨。
“但是也很開心,哇塞,好大的訂單,原來外貿這么好做。”六個人不夠就再招六個,生意像雪球一樣滾大。起初他們只能租得起由一間店面隔出的半間,4.5平米,一年三萬塊錢租金。后來店面漲價,她換了個位置,沒租多久,租金又漲了,她心里覺得“不行”,算了算口袋里的錢,堪堪夠買下一間店鋪,咬緊牙關,“買了!”于是2011年,她有了現在這個門店。
“但是很奇怪,有了店面之后你又想去買廠房了。廠房買完10畝地,又想買40畝地。生意就是這樣子,一步一步,剛好夠錢,就買下一個。不敢投入,沒有這個膽子的話也就做不大。”
義烏國際商貿城一區大門。攝影:李丹
兩年半前,他們又花出去一筆大錢,和一家貨代公司,以及一家在美洲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華人公司一起,合資在美國洛杉磯和墨西哥兩地建了海外倉,“成本一個億起步”。
那時,中美貿易已經頻頻摩擦,他們產生了危機感,料想外貿未來不會太好做。那家在美洲做生意的華人公司,做亞馬遜起家,當時還只是他們的朋友,22年遇上亞馬遜美國倉政策變動,倉里的貨全部被沒收,損失了2000萬。大家湊在一起交流,都覺得形勢不妙,得想想辦法。
討論了半天,覺得海外倉也許是個機會。鄧金玲一家在國內負責生產,貨代負責運輸清關,進到自家的倉庫后,再由當地的合伙人找資源和渠道。三家“抱團”,最大程度上減少外部環境變化對生意的影響。
這是一筆巨額投入,做出這個決定,花了他們兩個月,每天吃飯都在聊。最后又是商人的膽量占了上風,他們想,給自己兩年時間,不行就收手。沒想到起步三個月,美國和墨西哥當地的訂單已經供不應求。
今年國際形勢動蕩,愈發顯得兩年半前邁出的這一步有先見之明。如果光看商貿城門店這一個渠道,其實比往年少賺了不少,但海外倉找回了增量。到處搶船搶柜的關稅窗口期,鄧金玲也沒發愁,“因為和貨代都是一家了,肯定優先發自己人的”。
如果是現在,鄧金玲不會入局。“我覺得晚了。做生意就不要猶豫,馬上去做,哪怕是虧了也就是一年,馬上收手。但是如果賭對了,一下子就賺很多。”商人們篤信生意有賺有虧好比自然規律,但時機錯過不再來。
四、錢更難賺了,但義烏不倒
這是我第二次來到義烏。上一次我來的時候,在城市邊緣的村莊里看見了大量家庭小作坊,在倉庫、地下室、自建房的一樓,一臺機器轟隆隆地運轉。它們是義烏產業帶的毛細血管。
這兩天,幾乎所有商鋪老板都告訴我,那也是他們的起點。這也是義烏“雞毛換糖”精神的縮影:只要有利可圖,再小的生意都能做,螺螄殼里也能做道場。
訂單變得更小、更碎,是今年商家們一致的感受。每個地區、每個客戶偏好的款式都有些細微的不同,歐美的圣誕老人臉型更細長,南美則喜歡寬臉;韓國、東南亞會要粉色衣服的圣誕老人,其他大多數地方則還是喜歡紅色、銀色的傳統配色;俄羅斯不僅有圣誕老人,還有冰雪公主;發往美國的圣誕老人不僅有白皮膚的,還有黑人膚色的……
不同的款式要備不同的料,工人們也得適應不同的工序和工藝,款式和款式之間的切換也會產生損耗,都讓錢變得更難賺了。
但另一方面,這也是商家們努力的結果。不管是去德國法蘭克福參加圣誕展會,還是上Facebook打廣告,搭國際站迎流,在種種努力下,雖然單個客戶比以前拿的少了,但由于找到了更多客戶,龔永強今年的訂單總量沒有減少。一些過去他嫌麻煩不愿意接的小訂單,今年也都接了。
鄧金玲告訴我,“你看起來好像在店里坐了一天都沒人,不知道這生意怎么做下去的。但可能人家在手機上發的一條信息就是幾百萬。”
義烏街頭的標語,“幸福都是奮斗出來的”。攝影:李丹
義烏的另一個特點是出口的國家和地區更廣、更多元,“小而不倒”。東方不亮西方亮,西方也不亮的話,還有南方北方。陳盛舉了俄羅斯的例子,當年俄烏戰爭爆發,盧布大幅貶值,“雖然有影響,但是不致命”。
今年的關稅戰同理,這里當然沒人喜歡特朗普,但也沒人害怕他。美國客戶用關稅向商家們壓價,有的要求讓利20%,龔永強很少理會,“最多也不會讓超過5%”。他幫美國客戶做貼牌,他報價200元人民幣的商品,貼牌貼的是198美元,他想關稅是對所有人都加,只要有需求,再貴都是好賣的,只是苦了美國老百姓。更何況“就算我讓你10%,在145%關稅面前也是九牛一毛”。他只覺得美國政策反復無常,“老這樣的話,我都不想做美國了。打亂了其他訂單得不償失”。
就算非要去美國,大路不同,還能走小路。常見的辦法是從東南亞轉口,一個圣誕老人分成頭、身子、衣服等零部件運到東南亞,在當地組裝貼牌,再發往美國,“空子總是有的”。
世界在變化的同時,義烏也在變化。具體到每個個體,這種變化有商業模式上的,也有時間和代際尺度上的。
一區東擴四層的一位老板告訴我,過去商貿城沒有零售,都是走量批發。量小了,老板還不惜的做。近年來去商貿城的游客越來越多,抱怨不零售,于是擴出這片地方,專門零售,蚊子再小也是肉。
早在商貿城建成前,龔永強的父母就已經做了20年仿真花生意。那時義烏的初代市場馬路市場剛剛誕生,父母是第一代義烏商人。到龔永強長大,開了外貿公司,幫家里的仿真花銷向海外,也幫外國客人在義烏找貨。后來他統計手上客戶要的貨,發現圣誕用品數量總是最多的,覺得是商機,干脆自己辦廠賣,就這樣過去十多年。
老一輩的商人自嘲坐在商貿城的商鋪等客戶上門的坐商模式是“守株待兔”,跨境電商或是國際站這樣的字眼對他們來說有些陌生,“得靠你們年輕人了”。但他們也正是用這樣的生意托舉了自己的家庭和下一代。陳盛的大女兒雙修會計和外語,已經回家幫忙,小女兒學舞蹈,“小的么,就讓她去飛了”,他把雙手舉到身體兩側,比了比一對揮動的翅膀。
走在商貿城看不到盡頭的走道里,我遇見了許多剛畢業的年輕面孔。他們是廠二代甚至三代,五個里有三個都讀電商或是外貿,為了接班。我問李華不接班的話想做什么,他半開玩笑地說,“不接班的話我很難想象我能活下來。剛畢業的時候也是有抱負的,被現實磨平了棱角啊。父母鋪好路干嘛不走。”
商人們很難說得上樂觀,“我們估計未來三到五年都不會變好”。但一個市場只要還在變化,就不會輕易喪失活力倒下。“你要相信,中國人做生意還是很有智慧的。”分別時,陳盛對我說。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李華、陳盛為化名)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鏡相工作室,作者:李丹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