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青年志Youthology,作者:奇異,編輯:oi,題圖來自:AI生成
今年夏天,一個叫池霧的18歲女孩,在網絡上分享了一段經歷:“我媽真正開始共情我的抑郁癥,是因為更年期。”
池霧初中確診抑郁癥。很長一段時間里,面對的都是母親的不解。直到這兩年,更年期讓一切發生了倒置:那些曾經日夜折磨女兒的軀體化反應,如今原封不動地落到了母親身上。
池霧如此描述這種復雜的鏡像關系:“我同情,難過,又反感。我好討厭和自己很像的一切,也很愛它們——就像我對媽媽。”
令人意外的是,評論區里很快聚集了更多相似的女孩。有人留言說,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期望母親有一天也會因為更年期而理解我。
事實上,一個女性,一生有兩次“被身體改變命運”的時刻,正是青春期和更年期。
女性的卵巢功能會在 40 歲以后逐漸下降,雌激素、孕激素開始不穩定,從“高—低—高—低”擺動,最終下降到穩定的低水平。這種“激素過山車”引發了一系列變化——身體、情緒、睡眠、代謝、皮膚、記憶力,都可能受到影響。有的人幾乎沒有癥狀,有的人深刻地改寫生活。
據康奈爾大學威爾醫學院Lisa Mosconi博士的研究,高達 80% 的更年期女性會出現神經癥狀,如失眠、抑郁、焦慮或記憶力減退;學術期刊《更年期》則指出,約八成女性在更年期會被血管舒縮癥狀(潮熱和/或夜間多汗)圍困。
激素對女性的第一次改造是青春期,是一個人從“兒童”向“性成熟的成年人”過渡的生命階段。而更年期不僅是生育能力的終結。隨著維持“母性本能”的催產素退潮,母親被迫從“他者”回歸“自我”。這是激素帶來的,女性第二次身份更替。
然而,生理的撤退并沒有帶來角色的豁免。到了更年期,母親的家庭關系總體呈現出“用”大于“愛”,內耗多,母親感受不到家人的托舉,缺乏分擔的特點,催生了更年期女性“只有人在用我、沒有人在乎我”的主觀感受。
如今,已經有越來越多年輕人開始主動學習更年期知識,把“情緒轉嫁”從沖突轉向修復。但仍有大量子女希望從母親的更年期中逃離。如池霧們的這種獨特的共鳴讓我們產生疑問。當母親進入更年期,兩代人之間是會產生新的理解,還是會陷入更深的無力?
我們聯系到了池霧,以及另外兩位年輕人——云云和啟航。他們都曾主動發問,媽媽更年期了,我可以為她做些什么?
真實的答案遠比問題復雜。
以下是他們的自述。
一、如果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,她反而會覺得在這個家里沒位置了
啟航,男,28歲,職員
我是從二姨口中知道,“更年期”這個詞落到了我媽頭上。二姨說,我媽前段時間找她聊天,晚上一個人偷偷哭。
在這之前,我只有一些模糊的感知。她會有點急躁,講話說著說著會突然激動。觸發她情緒的,往往不是什么大事,就是日常里最瑣碎的細節。比如早晨起來被子沒疊成豆腐塊,或者一道菜稍微咸了那么一點。一旦我隨口評價一句有點咸,她聽了,情緒立刻就會像高壓鍋一樣炸開,“你要是嫌不好吃,你自己做啊!”
這只是一個開始。這件小事會成為一個導火索,引爆她積壓的委屈。她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揉在一起說出來:“我每天買菜做飯、洗衣服,你連被子都不知道疊,我干了這個還要干那個……”說著說著,眼淚就掉下來了。
但我發現一個很吊詭的現象。她在這種小事上極其易怒,但在真正的大事面前,反而異常平靜。
今年,我告訴他們女友懷孕了,我們決定閃婚。我本以為家里會炸鍋,結果她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:“懷了能怎么辦?那就結婚唄。”
社會對更年期的普遍描繪,總是離不開易怒、暴躁。但我覺得,更年期并不會憑空改變一個人的性格,它更像一個放大鏡,會把人原有的性格特質放大。我媽本來就是個急性子,也是個典型的嚴母。從小她對我就很嚴厲,做事風風火火,容不得一點拖延。
而現在,這種“急”變成了一種甚至會把自己急哭的生理反應。以前她只是催我,現在是一邊催一邊掉眼淚。那種失控感,是更年期強加給她的,但底色依然是她那個要強的性格。
我覺得,近年來社會對更年期的科普,起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公共提醒作用。正因為有這些討論,我媽在出現狀況時,能第一時間意識到“我可能在更年期”,而不是完全困惑。但在如何應對上,就體現出代際的差異了。
我們這代年輕人可能會去看醫生,而她那個年紀,更偏向于自我調節,比如跳廣場舞,散步,或者找人傾訴。
其實我媽算幸運的。二姨和我們住同一個小區,沒事就互相串門、吐槽。二姨也在更年期。她女兒也就是我表姐,常年在外,很少回家。
二姨命苦。二姨夫是個游手好閑的人,在家會打老婆孩子。表姐上大學就離開了家。二姨被打了就會打電話給表姐哭,表姐勸她離婚,勸她出走。但二姨沒有決心。久而久之,二姨也不打電話了。所以“姐妹情誼”其實是她們很重要的支撐。每逢婦女節,我會買兩份護膚品或者兩束花,一份給我媽,一份給二姨。
除了姐妹,她還有丈夫。每天飯點一過,我爸都會陪她去散步。如果我爸不在,這個任務就落到我頭上。在陪她走路這件事上,我們從未缺席。
父母常去散步的那條林蔭小徑。圖/受訪者提供
關于如何和更年期的母親相處,我的很多啟發來自《請回答1988》。劇里有一幕,母親遠行歸來,發現家里被父子三人打理得井井有條,她反而情緒不高。還是大兒子讀懂了母親,立刻帶著家人故意制造一些麻煩,讓媽媽來收拾殘局。
我把這套邏輯搬到了我的生活里。對于更年期的母親,你得順著她,但不能完全順著。這就好比寫公文材料,如果你寫得太完美,領導挑不出毛病,那怎么顯示他的水平?怎么體現他的存在感?同理,如果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,她反而會覺得在這個家里沒位置了,會更恐慌。
我現在會主動犯錯。比如,故意不疊被子,或者在做家務時留點小尾巴。這甚至成了我處理婆媳關系的一種政治手段。當我成為母親和妻子共同的吐槽對象時,她們之間反而會結成一種奇妙的同盟。那種“你看他怎么又這樣”的共識,比任何勸解都能讓家庭氣氛迅速回溫。
我和我媽永遠不會成為朋友。這很殘酷,但也很真實。我爸是那種典型的中國父親,我和他待在一個屋子里只能沉默。相比之下,我和我媽雖然吵,但至少還有交流。但母子之間那種天然的管與被教管的關系,注定無法轉化為平等的友誼。我能做的,就是扮演好兒子這個角色。
以前總想著要獨立,要改變她,讓她別老管著我,專注自己的人生。就像表姐希望二姨能自己做回主,已經苦了半輩子,為什么還要再苦下半輩子?但我后來發現,我們想著“不要改變我”的時候,她們根深蒂固的老觀念也是沒法改變的。她們有她們那一輩人的活法,也有她們自己的生活邏輯。
而且她現在面臨的壓力其實比我大——更年期的身體衰退,還要疊加照顧孕婦、馬上要帶孫子的任務。在“更年期”撞上“帶孫期”,其實我們做子女的也挺自私的。
最近,我開始嘗試只在周末回家住。我發現,距離有時候真的是一種美。周一到周五,我們互不干涉,她不用忍受我的生活習慣,我也無需時刻緊繃神經去應對她的情緒波動。
到了周末,當我拎著包出現在門口時,那種“兒子回來了”的儀式感,會暫時壓倒更年期的煩躁。那一刻,她是被需要的母親,我是個偶爾犯錯但還算孝順的兒子,這就夠了。
二、她雖然搖搖欲墜,但至少還撐在那里
云云,女,22歲,研究生
我是從親戚口中得知,我媽小時候養的大黃狗,是被人毒死的。
這件往事,我們之間從未提起。一方面是沒有機會,我不會主動去聊;另一方面,她作為母親,習慣了隱藏自己的脆弱,久而久之,或許也失去了表達欲。就像魯迅在《吶喊》自序里說的,當你在一個鐵屋子里,眾人沉睡,你吶喊無人應答,最終自己也只能歸于沉默。
這種沉默,貫穿了她的大半生。所以我理解的更年期污名化,其實是一種殘忍的“二次壓抑”。
女性的情緒,仿佛被壓抑了一輩子。小時候,父母會告誡你要乖巧;結婚后,丈夫規訓你要溫順;有了孩子,又不得不一次次妥協和隱忍。而當一個女人熬過大半輩子,終于敢表達憤怒、釋放委屈時(即便確實有激素原因),社會卻迅速給她貼上更年期的標簽,輕而易舉地就將她所有的情緒,都貶低為一種需要被包容的病癥。這無異是在說:你的憤怒是無理的,你的爆發是失控的。
等于說,她壓抑了幾十年,剛想喘口氣,又被捂住了嘴。
現在回想,我媽的更年期可能開始得很早。我18歲時,她45歲,最顯著的問題是失眠。后來身體也變得脆弱,有一次鋪床單扭了下腰,腰椎就受損了。大二暑假,她坦陳自己是更年期了,我當時沒有特別放在心上,只是讓她去醫院看看。
相比這些身體上的緩慢變化,她處理沖突的方式,變得更直接、也更讓我措手不及。
小學時我怕冷不想下水游泳,她會把火氣一直憋到地下車庫,才沖我發作。但去年暑假,我帶她去拍旗袍寫真,她在化妝環節開始不耐煩,當著至少五六個人的面就引爆了矛盾,“都是你非要來拍,家里的狗狗都沒人管了!”這種即刻、公開的爆發,是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。
其實我帶她去拍寫真,初衷很簡單。我想讓她在每個夏天,都能發一條好看的、讓別人羨慕的朋友圈。她對自己的樣貌很沒信心,總是覺得自己老了、不好看了。每次拍完,她還會挑剔:“怎么拍成這個樣子,不好看。”
還有我們的溝通,也變得前所未有的復雜。
帶小狗出去玩吧。
天太熱,會中暑。
那去商場,有空調。
它待不住的。
待不住我就打車帶它回來。
它萬一情緒激動咬人怎么辦?
我看著它,我不讓它接近人。
那地方不順路。
那去紫金山爬山,林蔭道涼快。
山里容易走丟。
你要是覺得容易丟,第一句就該說,而不是繞了一大圈最后還是不行!
這是我們關于遛狗的一次日常拉扯。她的思緒常常陷入一種高頻的自我震蕩。上一秒還在憧憬小狗社交的快樂,下一秒瞬間被失控的恐懼吞沒——中暑、咬人、走丟。她不斷拋出新問題,不是為了解決,而是為了阻斷行動。
我記憶里的媽媽不是這樣的。當初決定離婚時,她為了不花錢,在青旅做了一年義工抵房費。后來我爸想復合,我媽斬釘截鐵地表示,“你想離就離,你不想離就不離,絕對不可能。”她總是站在解決問題的那個方向;而現在,她似乎在不斷地提出矛盾來激化問題。
這種轉變讓我困惑了很久,直到我自己也被疼痛擊中。
前天在圖書館復習期中考,一股陣痛從左肩襲來。起初沒放在心上,但幾小時后,轉身、扭頭都已疼痛難耐。這兩天,我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疼到難以入睡,才得以理解媽媽靠著藥物入睡的身不由已。
我自認為對“更年期”了解不少,但實則對疼痛的悉知不及萬分之一。很難想象,對母親而言,這不過是更年期里隨時可能出現而往復的一個周期。
這種長期的、無法分擔的痛感,或許才是她產生變化的根源。本質上她不希望承擔風險,因為她的身體已經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了。但即便這樣,她又特別愧對小狗。她的小紅書簡介寫著,“準確來說是xxx(小狗名字)治愈了我,我倆相依為命。”
前兩天,她想帶七十斤的小狗去拍挑戰視頻,彎腰抱狗的一瞬間,肋骨的軟骨斷了。沒有劇烈撞擊,僅僅是一個擁抱的動作,她的身體就發出了碎裂的信號。她去醫院貼了幾百塊的膏藥,回來繼續忍痛給小狗做飯。
我沒意識到小狗對她竟有如此的分量。我開始想象她的生活,每天推開門,整個屋子悄無聲息,寂靜有時是會吞噬人的。有了小狗后,她親口告訴我,那感覺是非常非常不一樣的。畢竟是個活物在家,哪怕它不是人。
為了小狗,她甚至愿意忍受極繁瑣的勞動。她不放心市面上的狗糧,堅持自制。那是一個浩大的工程:先把蔬菜打成沫,再把肉打成泥,按比例混合。每次做狗糧,都要動用家里十幾個大盆和水桶,鋪滿整個地面。她要彎著那個受損的腰,在水池邊站大半天。
出于對市售糧的擔憂,母親堅持自制狗糧。圖/受訪者提供
我現在給自己定了一個KPI,每個月從上海回一次南京,不是為了陪聊,而是替她做這次狗糧。這筆賬我算得很清楚。這套流程對我來說,可能只消耗10%的電量;但對于周末本就需要休息、且正處于激素退潮期的她來說,是消耗50%甚至更多。只要買到便宜的火車票,對我來說就不是麻煩事。
除了做狗糧,我能做的其實很有限。
我無法在她情緒爆發時,像個丈夫那樣去安撫她。我無法跨越生理鴻溝,去真正感同身受她深夜盜汗、整夜失眠的痛苦。我不愿打破現在的平衡去深究她的孤獨,因為我不僅無法成為她的丈夫,甚至在很多時候,我只能把她當做一個需要客氣對待的朋友。
所以,我常常借著“看小狗”的名義,問問她最近過得怎么樣。
確認小狗還胖著,確認她還愿意為了小狗折騰,我就知道,她雖然搖搖欲墜,但至少還撐在那里。
被母親精心呵護的小狗。圖/受訪者提供
三、我變成了媽媽的媽媽
池霧,女,18歲,高中生
我最早察覺到不對勁,是因為媽媽開始頻繁地盜汗。
經常是蹭的一下,她就會冒出一身冷汗,衣服都濕了,然后就開始拿她的小手絹在那里擦擦擦。隨之而來的是失眠,她已經快兩年沒有自然入睡過,每晚都必須靠安眠藥,否則就算是喝醉了也睡不著。
我最早對“更年期”的印象來自小學。那時常聽到有人說,誰的媽媽脾氣不好,肯定是更年期。當時只覺得它代表“容易煩躁”,并不覺得是句罵人的話。后來,因為一直關注女性議題,在媽媽真正進入更年期以前,我已經通過文章對它有了科學的認識。
也因此,當媽媽真的出現癥狀時,我能更快地察覺到發生了什么。意識到這是一種客觀的生理現象后,雖然我同樣會因她的脾氣暴躁而難受,但內心深處,我不會再覺得她是在無理取鬧。
這就好像理解一個感冒的人必然會鼻塞、發燒一樣,你會將她的行為和她的病痛聯系起來,而不是苛責她本人。
即便如此,這種軀體化的痛苦,我比她更熟悉。因為抑郁癥,我曾經歷過漫長的藥物治療。以前,當我因為軀體化反應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時,她并不理解,只會用那種典型的長輩口吻說:“你別想那么多,多鍛煉就好了。”
直到她進入更年期。有一天,她突然對我說:“天吶,我好像突然理解你的感受了,我知道你那天有多累了。”那一刻我的心情很復雜。
也就是從那時候起,我突然發現我們的角色早就倒置了。
有一次我們出去吃飯,我和姐姐去洗手間,留她一個人在座位上點單。理智上我很清楚,她是一個完全能照顧好自己的成年人,早已熟練掌握了掃碼下單。但我回頭看她獨自坐在那里的背影,一種莫名的“不放心”還是壓倒了客觀事實。
小時候因為我敏感,她總覺得我做不好事,等我抑郁了之后那種失控好像證明了“我不行”,因此我更無法完成一些日常的小事。而如今,更年期帶來的情緒不穩定,讓我擔心日常瑣事的微小受挫會成為壓垮她的稻草,因此我開始無法信任她的能力,就像她曾經無法信任我一樣。
現在面對更年期的她,只要她稍微表現出一點煩躁或委屈,哪怕只是眉頭皺一下,我就會立刻警覺,覺得我有責任去安撫她,去幫她解決問題。她后來跟我道歉,說她知道我一直在照顧她的情緒,為此感到很抱歉。可她一哭,我反而更想照顧她了。
那種感覺讓我心驚,我變成了媽媽的媽媽。
我有時候會想,我為什么總是扮演照顧者?我小時候很喜歡照顧布娃娃,看著它們被照顧得很好,我很有成就感。現在想來,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照顧不好我自己,所以我想通過照顧別人,以此來獲得我缺失照顧自己的那一部分情緒。
但我也學會了自我保護。當她的情緒讓我感到窒息時,我不會當面反擊。我會躲進房間,等大家都平靜了,在微信上給她寫一篇小作文。我會清晰地列出:剛才哪個瞬間讓我不舒服,我希望你不要不停地追問我怎么了。發完之后,我就把手機扔在一邊。這是我給自己劃出的安全區。
我覺得我們家每個人都在扮演一個角色,目的就是讓家庭維持和諧。就像電影《魔法滿屋》,大家都在過度努力,一環都不能脫落,家庭才會永遠幸福和諧地運轉下去。
媽媽也一直在扮演一個角色:合格的女兒、可以依靠的母親、盡責的妻子。姥姥教導她要高雅、得體,最顯而易見的,是她舍棄她自己。“自我”這件事,可以代表生活的很多部分,所以舍棄它,就相當于舍棄了我們能想到和想不到的一切。
但在更年期的擠壓下,她也開始發生一些奇妙的變化。
很多女性,包括我同齡人的媽媽們,當身體不適時,習慣向外思考,會把原因歸結為“生活壓力大了”,或是“絕境后的正常現象”,而很少向內審視自己究竟是哪里不舒服,或者可以做些什么來改變這種狀態。
但媽媽不同。身體上的不適讓她不得不開始關注自己;再加上我和姐姐長期以來一直鼓勵她要做自己,她便慢慢地、主動地將生活重心轉移到了自己身上。
最開始,是從打破小小的“禁忌”開始的。她會去買一些自己喜歡、但姥姥覺得沒用的東西,比如她終于買下了那副藍牙耳機。
那副耳機,她一直想要,但一直沒有。或許是覺得不必要,或許是習慣了將自己的欲望排在最后。但那一天,為了能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去公園散步,她終于覺得“此時不買,更待何時”,然后就去拿下了。
以前她是特別不喜歡一個人待著的,她總希望有人陪著說話。但現在,她開始學著去跟自己相處。雖然她還是希望有人能陪,不太喜歡一個人,但我能看到她在努力學了。
她在散步途中會思考自我,思考一些社會話題——總之,她開始思考了。她還會嘗試上一些課,甚至跟我學起了水彩畫,開始發掘自己內在的東西。
更重要的變化,是她敢于表達情緒了。以前,如果我爸或者姥姥讓她不滿意,她可能會默默蓋過去;但現在,她會直接說出來,會去鬧。那些曾經被壓抑的地方,她都開始一個一個,慢慢地找了回來。
我發現,媽媽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,開始真正地交匯了。
我姐姐是個非常跳脫的人,想學的專業跨度很大,常常毫不相關。但媽媽從不干涉,只要姐姐換了新的愛好,她就會去讀相關的書籍來了解她。同樣,無論是我還是姐姐,只要我們隨口推薦一部文學作品,媽媽都會真的去看。
因為我姐姐在海外,所以大部分時候,是媽媽看完書跑來找我交流。她會興沖沖地跟我說:“這書真好看!”有時,她也會跟姐姐打視頻電話,兩個人一起聊聊書,或者其他的小愛好。
甚至對于一些她完全不了解的領域,比如二次元或者明星,當我跟朋友聊起時,她也會在旁邊靜靜地聽。雖然可能不太懂,但你能感覺到,她發自內心地愿意去理解我們。
媽媽一直感謝我們,給了她第二次生命。
池霧筆下的母親、姐姐與自己。圖/受訪者提供
在媽媽眼里,我一直是個很棒的孩子,只是還沒找到一片能讓自己生根發芽的好土壤。因此,她鼓勵我走出去,去見識更廣闊的世界。她說,相信在那里,我終將找到那片真正屬于自己的沃土。
我已經在為離開做準備。未來出國后,我個人希望和家里保持一個月打一次視頻的頻率。
我其實是一個不怎么喜歡在線上交流的人,就算看到信息我可能也不會回。而且我精神狀態非常穩定的時候,我反而不喜歡像匯報一樣去展現我最近做了什么。
這種距離,是為了讓我們回歸各自的位置。在未來,我希望我是我,媽媽是她自己,沒有誰再需要去照顧誰。
到那時候,媽媽、姐姐、我,就像是在大自然里收集碎片的三個小動物。我們都是高敏感的人,在生活里撿拾碎片,撿到一個開心的,或者撿到一個不開心的,然后我們就把它們堆在一起,三個人湊在一塊兒分享。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青年志Youthology,作者:奇異,編輯:oi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