頭圖來自:AI生成
越來越多的藝人,開始不按套路出牌了。
不久前,西班牙歌手兼詞曲創作人Rosalía發布了第四張錄音室專輯《LUX》,上線24小時播放量突破4210萬次,刷新Spotify西語女藝人的單日紀錄。但比數據更耐人尋味的是作品本身,13國語言混用、宗教元素、強概念的整體結構,這些特征與當下流行音樂的所謂爆款模板幾乎完全相悖。
而在今年10月,人稱“英國小燕子”的 Lily Allen,也選擇了另一種極端玩法。她毫無預兆官宣了新專輯《West End Girl》,僅在四天后整張作品便直接上線,全程沒有任何預熱、單曲釋出或營銷鋪墊,幾乎是在刻意逃離那套廣為默契的爆款流程。
那么,在短視頻主導的年代,為什么越來越多的藝人反而選擇跳出爆款范式,逆勢而行?
起量更快,爆款越少
今天的爆款熱歌,似乎已經與短視頻綁定得密不可分。
我們往往在真正聽到歌曲之前,就已經在某個視頻里被搶先洗腦;也有不少歌在短視頻平臺上,讓人從喜歡到疲倦只隔著幾次滑動。這也讓一個看似簡單、卻越來越值得追問的問題浮出水面:歌曲真的比以往傳播得更快嗎?
為了回答這個問題,數據分析平臺Chartmetric選擇了一個更具指標性的標準——歌曲在TikTok上獲得10萬條視頻使用量所需的時間。
Chartmetric統計了2020至2025年間,在TikTok使用量超過10萬次的49首歌曲,并根據Spotify播放量分層,以確保不同量級的歌曲可比,接著計算它們到達10萬使用量所需的平均天數。
結論令人驚訝,過去五年里,歌曲在TikTok達到10萬使用量的時間,從340 天降至48天。比如,The Weeknd在2020年發布的歌曲《In Your Eyes》用了近200天達成10萬使用量,而BLACKPINK在今年發布的《JUMP》僅僅用了五天。
傳播效率確實在加速,單曲起量的速度幾乎逼近“短跑極限”。然而,速度的提升并不等于影響力的放大。
根據Chartmetric數據,在2020年,一條TikTok視頻,大概約等于738次Spotify播放;而到了2025年,一條TikTok視頻,大概約等于275次Spotify播放。
也就是說,短視頻與流媒體的轉化紅利在五年間幾乎腰斬,導流效果越來越差。
當然,短視頻仍然具備制造流行的能力,但宣發爆發性增長的背后,是對歌曲流媒體播放貢獻的迅速下降。
比如,2020年Eminem的《Godzilla》花了238天達成10 萬TikTok的使用量,此時Spotify 播放已累積4.5億次;2025年KATSEYE《Gabriella》耗時18天沖到10萬TikTok使用量,但Spotify播放量與《Godzilla》根本不是一個量級,只有4730萬。
同樣的爆紅聲量,但背后的轉化已經發生肉眼可見的衰減。
更糟糕的是,在Spotify前50榜單中,近40%的歌曲在發布當天即達到巔峰,65%的歌曲在首發一周內趨于平穩。雖然仍有少部分歌曲能撐2到3個月以上,但絕大多數新歌只在一兩周內就完成了“爆紅、疲勞、被替代”的全流程。
國內的情況一樣,甚至某種程度上更為典型。
回想2025年真正意義上的爆款歌曲,大多數人都會下意識地沉默幾秒。除了上半年短暫占據注意力的《跳樓機》,似乎很難再想起一首讓人產生“這就是年度爆款”那種強烈記憶點的作品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些起量迅猛卻消散同樣迅速的短周期熱曲,如《打火機》;或者更極端的,以玩梗、抽象文化為驅動力的聲音片段——《大東北是我的家鄉》《技能五子棋》等,但它們更像 BGM,而非真正意義上的流行音樂。
若回看早年抖音推歌的巔峰期,《小星星》《學貓叫》《你的答案》《下山》《少年》《舊夢一場》《大風吹》等熱歌普遍1000萬以上的使用量,甚至有超過2000萬的使用量,都是當之無愧的全民爆款。但近幾年,即便是今年最火的《跳樓機》,抖音使用量也僅在500萬左右,也屬于腰斬的情況。
在流媒體播放量層面,也呈現出衰減趨勢?!?024騰訊娛樂白皮書》提到,如Capper在2023年推出的《雪Distance》在爆紅時期單日播放量一度突破千萬,而2024年的《Dehors》的播放高峰日播放量,始終未能觸及這一門檻。
目前各個平臺的熱歌榜上,盡管有類似李榮浩《戀人》這種持續三個月或更久的熱歌還在排行榜上,但拉長時間線來看,排行榜還是以《愛錯》《唯一》《我懷念的》等舊曲為主,大多數的新歌都是來得快去得快。當下,歌曲的熱度似乎大多集中在更短周期里,像BGM一樣陪伴著短視頻潮流,難以沉淀為長線作品。
不管是國內還是國外,如今,已經不是每首爆款歌曲都能分享到同等紅利,但能真正轉化為長期流媒體熱度的歌曲更少了。
誰殺死了爆款熱歌?
如今,短視頻上的病毒式傳播早已不再是稀有的奇觀,變成了一種經過精算、投放、運營后生成的公式化結果。
從海外熱歌的走紅路徑來看,無論是BTS的《Dynamite》、Justin Bieber的《DAISIES》,還是今年的Sabrina Carpenter《Manchild》,它們的營銷公式幾乎如出一轍——預熱、發布、發起挑戰、UGC二次擴散,每位藝術家都被推著走上這條標準化賽道。
這樣的營銷路徑在制造短期聲量上無疑是有效的,但也帶來了一個更值得警惕的問題:當所有作品都按同一模板被推向市場時,流行文化的獨特性是否還剩下多少空間?當旋律被反復剪輯,以不同倍速、濾鏡和場景鋪滿平臺,再精致的原版也會在海量復制中被磨得毫無棱角。
海外音樂產業觀察者 Jubran Haddad 的觀點也印證了這一點,他認為,提前曝光的片段正在提前透支歌曲本身的勢能。
過去,新歌發布是一件帶有儀式感的事情,包含期待、驚喜與第一次完整聆聽的體驗;而現在,許多歌曲在正式上線前就已經被聽過無數次,等到真正發布時,聽眾的興趣往往已經被過度消費,甚至產生疲勞感。
再看國內,近幾年,音樂公司、獨立音樂人紛紛擁抱短視頻。但在大盤流量有限的情況下,各家獲得的關注被分散得越來越細碎,沖爆款變得愈發艱難。但從商業邏輯角度看,只要能快速回收投入,就可以立刻轉向下一首歌。這就導致,行業里很少有人想深耕,因為深耕成本高、風險大、周期長,賺一筆是一筆。
從歌曲本身來說,新的流行邏輯下,歌曲的創作也難逃模板化的命運。早期抖音時代,“洗腦旋律動機+重復歌詞+場景適配”是屢試不爽的黃金法則,但隨著平臺內容形態更分散、更復雜,算法推薦的邏輯變得難以預測。
究其原因,平臺每日推歌數量有限,海量新歌爭奪有限流量,導致歌曲生命周期極短,很多作品來不及傳播就被淘汰。表面上是百花齊放,實則意味著沒有任何單一風格能夠穩定占領主流。
從用戶角度看,短視頻滿足了即時娛樂需求,卻消耗了深入聆聽的耐心。Midia數據顯示,盡管52%的用戶通過社交媒體發現音樂,但近一半從未進一步了解藝術家,也不會打開流媒體完整聽一遍。尤其是16–24歲人群,他們在短視頻里用幾秒鐘就完成了聽歌,但不會轉化為真正的長期消費。
報告指出,在用戶發現一位新藝人之后,只有20%會選擇在TikTok上關注,而進一步真正去聽這位藝人更多音樂的比例只有26%,意味著四分之三的TikTok 粉絲停留在“刷到”的層面,從未進入實際的音樂消費環節。
相比之下,雖然只有15%的用戶會在 YouTube、Instagram 等其他社交平臺關注藝人,但其中有高達45%會主動去聽更多作品,轉化率幾乎是TikTok的兩倍。說明短視頻平臺更擅長制造瞬間的曝光,而非培養持續的聽眾——它更多是讓藝人被看到,但是無法讓藝人被深挖。
算法精準切割用戶、興趣分層越來越垂直、套路化創作失靈、主流歌手與唱片公司下場競爭、用戶注意力的碎片化以及短視頻平臺的局限性,多重因素共同指向同一個結論:
流行文化不再由少數大爆款主導,而是被拆解成無數小爆款與圈層共鳴,誰更快,誰就能占據注意力;但越快,越難留下痕跡。
速朽時代,藝人更難長紅
當下音樂產業的變化,“速朽”大概比任何標簽都更貼切。
海外音樂產業觀察者Jubran Haddad將現在稱為“微爆款”的時代,一個流量像潮水一樣涌來,轉瞬又退下的時代。成功更多是憑借某一瞬的算法眷顧,短期內確實有人能乘風而上,但背后的長期代價,也在愈發赤裸地暴露出來。
不可否認,當下碎片化的傳播機制確實給了獨立音樂人前所未有的機會。哪怕不是席卷全球的現象級爆款,只要抓住一次中等強度的傳播,也可能徹底改寫人生軌跡。
比如英國創作歌手Absolutely,她的原創歌曲《I Just Don’t Know You Yet》在今年6月出現在TikTok上,一開始只是一個普通的原創片段,之后在幾周內收獲超過53萬點贊、400萬瀏覽;她又持續以不同形式的視頻為這首歌預熱,讓這股熱浪不至于馬上散去。等到6月27日正式上線時,雖然這不是那種能沖到榜單頂端的超級爆款,但它穩穩地成為了 Absolutely職業生涯的突破點,Spotify播放量突破520萬。
從中小型獨立音樂人的角度來看,這個時代不一定能讓誰一夜封神,但能給一個足夠的起點,讓音樂人有一個可以接住的機會。這種爆發不像傳統意義上的全民熱曲,更像是一群特定人群對你產生了獨特的情感投射。規模雖小,黏性卻極高,以“共鳴”為基底的小范圍走紅,反倒更真實可靠。
然而,長遠來看,現在的環境,也導致藝人的職業路徑越來越依賴短線爆發,缺乏長期沉淀的土壤,從而生涯越來越“短命”。
一些數據直觀得近乎殘酷。
數據顯示,自2017年起,不到60%的Spotify Top 50藝人僅憑一首歌進入榜單,其中80%的藝人靠超過四首歌進入前50。
流行音樂版圖正在加速年輕化和短周期化。金曲的生命周期從過去的幾個月,縮短到現在的幾天;曾經能紅幾年的人,現在可能只能紅幾周。
更殘酷的是,那些短暫的高光往往在藝人滿30歲之前就已發生并消散。數據顯示,熱門單曲中近60%出自31 歲以下的藝人,90%出自36歲以下。
相比之下,那99%從未進入Spotify前50的音樂人或許更幸運,至少不必經歷“高峰即終點”的戲劇人生,就像一種浮士德式詛咒——你提前兌現了夢想,卻要用余生試圖重回那個巔峰。
因此,創作者所面對的不再是簡單的情懷堅守上的選擇,而是一種被時代擠壓出的生存困境:如果不追逐短線爆發,就很難被看見;但一味迎合算法,又會讓作品失去持續發展的可能性。這樣的張力之下,音樂人的職業路徑被壓縮得越來越窄,既要保持存在感,又難以累積真正的作品生命力。
在這樣的環境里,堅持慢下來的人,天然承擔了更高的風險。但堅守藝術本身的生命線,成為了一件更難、更貴、更值得追求的事。
